我顺着楼梯慢慢走上楼来。
楼下舞池里人声鼎沸热浪喧天,楼上的包厢却是另一番景象。也有喝酒的,有聊天的,却动静极小,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无声。像是在密议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
舞曲传上楼来减轻了不少的威力,正好可以做聊天的背景音乐。说话的人既不用像楼下那样扯着脖子大吼,又不用担心彼此的谈话会被别人听到。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这些交头接耳的人有些鬼祟。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虽然我是第一次来,但是对这个臭名昭著地方却一点也不陌生,听过的传闻就像鬼故事一样脑海里莹莹放着绿光。
就像你也第一次去传染病房,一定也会把那里想象得到处是细菌。
果然,没走两步就看见前面的包厢里,一个男人在门口的沙椅半躺着,身上趴着一个身着黑色紧身短裙的女人。
女人像条蛇一样在男人身上蜿蜒上下,男人倒是淡定的很,由着女人在自己身上忙乱。女人把嘴唇凑了上去,男人扭头躲开,慢慢的呷着酒,还不误忙里偷闲越过酒杯看了我一眼。
我慌忙逃开。
忍着包厢里看出来的各色目光,心里无数遍的骂着于晓琴。
还有这些人!你们既然开了包厢就是为了隐秘的享乐,可又一个个敞着包厢门,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偶然有一两个兴致好的,还会端着酒杯或茶杯出来包厢,站在围栏边俯瞰下边玩乐的人们。嘴角含着一丝笑,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看起来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让我想起古时候的皇亲贵胄,也是这样站在城楼上接受万民的景仰,也算是与民同乐。
或者是欧美电影里的贵族,站在楼上歌剧院的包厢。
赛天的结构也和电影里看到的歌剧院很像。一楼的正中是个硕大的舞池,舞池中央正对着的是一个宽阔的楼梯,铺着华丽夺目的地毯。我初进来时,还以为那是个舞台,事实上它的作用和舞台也差不多,就是为了显出二楼客人的尊贵,让他们像演员一样上下楼都被下面的人仰视。
楼梯向上伸展到了二楼分成左右两边,精美的雕花围栏从楼梯绕二楼一周。围栏后边就是一间一间的包厢。盘绕在舞池上方。
说起赛天这个名号也是大有来头,这里原来也叫天上人间。传说这里的老板光做外面的招牌就耗资十数万,务求直插云霄,多远都能看到。被取缔后,更名为赛天。被人们解读为赛过天上人间。
我眯着眼睛挨个瞅着包厢。要不是被于晓琴死缠硬磨,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平时我们私下一听说某女是‘赛天的!’,都会意味深长的“哦”一声。在我们的想象当中,这赛天就是一缸泥汤混水,不管你是走过路过,都免不了会沾染上一星半点。
十点半了,这里却不见有一个起身的。反倒不断还有人上来。男人们都是走路带风,像是回自己家一样直奔某一个包厢,后面跟着一溜黑衣黑裤的服务生招呼。
最后的一间包厢紧挨着左首的楼梯。正想着再找不到于晓琴就径直下楼回家,一个没留神,被包厢里面冲出来的人撞的差点向后跌倒,亏得身后有栏杆才勉强站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厉喝:“瞎闯什么呢?脑子坏了眼睛也瞎了?碰瓷也得看男女吧?上来就瞎撞!还有完没完了?”
我被骂的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是你撞了我好不好!”
可那女的看都不看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一迭声的道:“起起起……起开!看着你们这种人就烦!”好像我是一只苍蝇。
我真急了,“你!……”
女人已经走远了。
包厢里追出一个男人来,差点又撞在我身上,我吃过一亏机智的一闪,靠在了围栏上。男人也是一个毛病,目不斜视的追着前面的女人,嘴里叫着小菲还是小凤让她等等。
我保持着靠在围栏上的姿势看着这一对男女。男的在楼梯口追上了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拉着她坐在楼梯口靠墙放着的一个大靠背沙发上。是张双人沙发,但两个人却只占用了很小的一部分,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肩膀后面,对女人耳语着。
我发现这楼上的人不论男女都是这样的说话姿势,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绝密表情。
女人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了下来。
男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脸极盛的笑容,虽然我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笑里有什么实际内容,但就是让人觉得很贴心。我喜欢沉稳内敛的男人,并且深受老妈男笑邪女笑痴的观念影响,总觉得多笑的男人有些轻浮。但是这个男人的笑却一点也不惹我讨厌。
“不愧是梅小亮,对付女人就是有一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真想反手一掌把她推在楼下。
“你死到哪去了?让我到处找!”我咬着牙问。
“和你一样,也在到处找呗。”于晓琴少气没力的说道。
“你找谁啊?你不是说没人陪才让我和你来的吗?”
“瞎找呗!找着谁算谁,让你来不就是陪着我找嘛!”
“那你找着了吗?”
“别提了!走的我脚都疼了愣是一个认识人也没碰到。”于晓琴怏怏的说道。
“怎么会找不到呢?就这么点地方。”我但愿于晓琴能赶紧找到她那位随便是谁的认识人,好让我卸职回家。
于晓琴哼的笑了一声,“要真有那么容易我早在那里面坐着了,还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我都听糊涂了。就拉起她道:“找不着就算了,赶紧回去吧。这都十一点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于晓琴一抖肩膀甩开我的手说道:“急什么!好不容易上来了,待会儿的!”说罢背靠着栏杆舒展双臂一甩长发把下巴支在肩上,斜着眼睛妩媚的看着楼下。
看着这明星同款造型,我尴尬的要死,忙哀求道:“大小姐!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好好说,别在这里现眼好不好?”
“啧!”于晓琴保持姿势不变,只眼珠子活动瞪了我一眼。
“那要不你慢慢找着,我就先走了,我们后面巷子里前俩天刚死了一个老太太,回去的晚了我害怕。”
“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您的车钥匙!出来连包都不带,要不我早走了。”我从包里找出车钥匙递给她。
“我开着车让别人怎么送我啊?噢!我开着车在前面跑,他开着车在后面追?”于晓琴真是个好演员,急赤白脸的和我说完这些,一扭脸儿仍是一个完美的侧颜面对楼下的观众。
“那就我把车开回去?你放心,我肯定会万分小心,不会让你的宝马神驹伤一根毫毛的。”我举手保证道。
“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那,那……”我怀疑于晓琴肯定是造型摆的久了,大脑的供血有点不好,影响了思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但还是尽力和她好说道:“我真不能陪你了,趁着现在没碰见什么认识人,我得赶紧……”
话没说完,就听见听见一个响亮的叫声:“李绘!”
我一回头,对方一脸惊喜,“还真的是你啊!我还只是看着像叫着试试的。”
我一听差点咬舌,这要是让我去当间谍,估计没出家门就得暴露。
来人笑着过来,老远就伸出手来道:“老同学,好久不见哪!还记得我吧?罗建东。”
我只得伸出手来和他相握。
“真没想到你这个大家闺秀也会到赛天来。”罗建东笑着说道。
“我是陪着朋友来找人的。”我忙说道。
“哦!”罗建东拖长了音说道,一边重重的点头,“找人哪?找人好啊!这不正好就找到我了嘛,那就里面请吧?”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时候我还不清楚这个‘找人’在赛天的含义,只是敏感的觉得罗建东脸上的表情在刚才的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油滑起来。还在想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个刚才还一脸媚笑的男人腰杆陡然就挺了起来。
忽然想起来,我们私底下说起那些‘赛天的’女人,不就是这样的表情吗?我收起脸上的笑容,说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可我忘了我身边的于晓琴。
没等我转身,于晓琴就过来搂着我柔声对罗建东说道:“绘儿,这是你朋友?”我差点没一口吐出来。绘儿!亏她叫的出口!怎么不干脆叫成过儿呢!
那边罗建东忙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是李绘的同届校友,罗建东。”
“你好。我叫于琴,是绘儿的好朋友。绘儿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今天是我逼着她来的,我和人约好了在这里谈事情的,一个人有些胆怯,就让绘儿陪我壮壮胆。”于晓琴说的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但是连我听起来都觉得假。
“那事情谈完了吗?要是谈完的话就赏光进来坐一会儿吧?正好我有几个朋友在这儿。”罗建东摆明了也就是姑且一听,却还是热情相邀。
我急着要走,却被于晓琴拖着动弹不得,感觉像是赖在这儿似的,别扭的要死。
“那我们...”我回头看于晓琴,希望她能领会眼神里的意思。于晓琴笑得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眨巴着蒲扇一样的假睫毛抢着说道:“就进去坐坐?那好吧,我听你的。”说罢就拖着我进了包厢。
回去了这三个字像梅核气一样堵在我的嗓子眼儿,上下不得。
我假装一脚踏错,把铅笔一样的鞋跟,狠狠踩在了于晓琴的脚上。于晓琴“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爆破音,马上就抿住了嘴唇,颤微微的笑着,殷勤的打量着包厢里的人,期望有谁能赏她个一面之缘。
我们就像是两个入侵的不明生物。房间里静了一瞬,坐在门口沙发上的几个女人齐刷刷的向我们看了一眼,就一眼!就冷傲的收回视线,继续窃窃私语起来。好像我们只是吹进来的一股不合时宜的空气,根本不值得一睬。
我也像没看见她们似的,径直进了里面。
对不理睬我的人,我的态度一向是比她更冷淡。
那时候年轻,觉得这样以牙还牙很解气。得过了多少年树了多少敌吃了多少亏以后,才知道这一脸冷漠不过是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罢了。
包厢里面原来好大。靠着左右墙壁放着两排造型华丽的沙发,中间的场地空着,想必是供有雅兴的人翩翩起舞的。可我看门口那几个女人骄矜的样子,恐怕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有和她们共舞的荣幸。
包厢后面紧靠着墙,摆着一张桌子,有几个男人在围观。我原来以为是在打麻将,过去才知道是我庸俗了,人家是在下围棋呢,看的人或摇头或点头,做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我躲开影子似的罗建东,无意间发现后面的墙竟然是一块隔板,正想试试看有没有暗门,手上一用力,门就向里开了。
被这一闪我差点一头栽进去,亏的身手矫健,及时的扶住了门框。可脑袋还是进去了,像个乌龟似的长伸着脖子,和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里面的人也被突然冒出来的脑袋吓得一愣,我忙缩回头来。出于礼貌想把门再给关上,一着急又把手指夹住了,痛的我惨叫一声,屋里瞬的又安静了几秒。
“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儿吧?”罗建东忙过来问。
我吁着气直甩手。
下围棋的几个世外高人也从杀得难解难分的棋局上抬起头来,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疼的跳脚,顾不得他们,也懒的理他们。
一个个开了这么贵的包厢,你们喝喝酒唱唱歌多好!非要在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半夜三更的下围棋,装到这份儿上你们自己觉得有意思吗?闹中取静?修身养性?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慧根!
被我天上地下一顿乱甩,手指钻心的疼劲总算是过去了。我心有余悸的吹着手指,被罗建东拉着坐在一个沙发上。罗建东想要拿过我的手看看怎么样了,被我一掌打开。
我以前就一直不爱搭理他,今天更是尤其的不耐烦。
“没事了吧?”罗建东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语气。
我抚着手指不吱声。
“要不我们去跳舞吧?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指可能就没那么疼了。”罗建东又道。我看着他,恍惚觉得刚才被夹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他的脑袋。
见我不反对,罗建东马上跑到角落里的点歌器上一顿按。东面墙上的大屏幕亮了,包厢里跟着一片通明。屋里的人好像很不习惯这样的光线,都抬起头来,不满的看着罗建东。
罗建东对着一前一后两拨人打着哈哈道:“你们继续,继续!我和我的老同学舞一曲给你们助兴。”
我本来打算在他放开音乐众目睽睽下向我走过来的时侯,起身扬长而去,晾他一个二比零。也让这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傲慢。可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的神队友于晓琴。
于晓琴坐在那几个女人旁边,显然是在热脸贴冷腚。以前坐成一排的几个人,现在聚拢在了一起,和于晓琴之间隔出了一段尴尬的距离,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离于晓琴最近的那位,还生怕于晓琴感受不到她们的恶意排斥,索性背对着她。于晓琴讪讪的笑着,就快挂不住了。
再让你去找死!我心里暗恨道。
我一昂头站在来接受了罗建东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