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火收到电报后,第二天一早就乘汽车往家里赶,等他赶到家里已经是中午了。他见父亲已经躺在木板上全身硬邦邦了。王光成脸庞的线条凹凸起伏,像爬满了爬山虎似的。他的眼角嘴角由于地心力的牵引都下垂了。皮肉像已经榨完了油的茶仔饼再也榨不出半滴油。头发,眉毛,胡子都被染发师偷偷染成了白色。
若火的大姐王木兰和二姐王金兰哭得死去活来、悲悲切切、泪流满面。他父亲的脚前面已布置了灵堂——灵桌上供奉着死者的遗像、牌位和祭品。他大姐夫毕长生和二姐夫洪良仁正在行上香、跪拜等礼仪。他大哥王若水和二哥王若土已请来五个和尚准备做“功德”,他们已布置好神坛——神坛上方悬挂着三宝佛像,如来佛祖端坐在中央,他佛光普照,普度着众生。三宝佛像图左边悬挂着十八层地狱图,右边悬挂着十殿阎罗佛像图。和尚们正在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不,是吹拉谈诵。一个高高的清瘦的主持和尚嘴巴似动非动地念着经文《地藏经》:“恭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慈悲护持。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而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和尚诵毕,便是超度死者祭奠仪式。和尚们除了诵经拜忏,还做游十殿的游戏。他们正在做引魂、拜阎罗、拜药王、拜血盆、劝愿等祭礼。主持和尚双手合十作揖,朝三宝佛像拜了三拜,然后似乎像唱一样地说:“人世间人人难逃一死,逝者已安息,万世万物皆空……”他停顿了一会,继续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但是,最为经典的是和尚们弄铙钹。和尚在表演弄铙钹时,一会儿来个“锣钹双挑”,一条两米来长的绳子把两个铙钹连接在一起,犹如一条两头蛇,伸缩自如,瞬间绳子像扁担一样在两肩上挑着,两个铙钹在绳子两端上下舞动似莲花一样盛开;一会儿又来个“日月如梭”,他上下抛动着铙钹,时而又旋转一圈,扣人心钹;一会儿再来个“金猴照镜”,一只铙钹好像被施了法术似的定在另一只铙钹上面,他做着猴子的样子看着铙钹,犹如两个美猴王互相打着鬼脸。最后是俩和尚表演“莲花献瑞、百花争艳”的节目,只见四只铙钹在他们手指上旋转起来像观音莲花座,看得阴间游魂野鬼们眼花缭乱,看得来看做功德的男女老幼拍手叫好,好像这场“功德”是喜事而不是丧事。据说弄铙钹是表演给游魂野鬼看的,还施舍些银帛给它们,叫它们不要来抢这场“功德”做下来的“库银”。原来,鬼们也和人们一样: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王光成、罗亚凤夫妇俩对每个子女的关爱都是呕心沥血的,从来没有私心的。他们爱家如命,爱子如命。为了这个家,他们不管是在生产队里还是单干后在自家的田地里——不论是赤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冰冻三尺的冬天——都是起早摸黑、超负荷地劳动着,硬是把这个家操劳得井井有条。他们对子女们不惜一切代价,期望他们长大成才。即使他们自己最艰苦最劳累的时刻,也不让儿女们受苦受累,特别是孩子们小的时候,都不让他们干重活。
树怕雷电劈打,人怕阎王请客。
王光成被阎王请去做客后,他的大儿媳妇余秀英哭得最为伤心。秀英颧骨平平,鼻子低矮,一张饼脸哭起公公来有几分模样。她见若火走过来,便跪倒在灵堂前哭哭啼啼道:“爹爹啊,您怎么一中风就撇下我们不管了。您看小叔子还在读书,今后该怎么办啊?我们一家也不容易,就靠若水一点工资也变不出几个钱来供小叔子读书啊。何况您的孙子王庭军也九岁啦,也正是用钱的时候啊……”
若火心里清楚,父亲这么一走,他失去了经济来源,加上他母亲因老伴去世,悲伤吐血,已经病倒了。他要辍学了,他心里准备着。他准备休学在家照顾母亲。他走到余秀英身边,扶起她,然后说道:“大嫂,您不必过于悲伤,爹爹走了,我们好好的料理他上山就是了。”
若火二嫂刘素梅眼睛里含着泪,悲悲切切地说:“是啊,大嫂,我们一起想办法,难关一定会过去的。”她搀扶着秀英离开了灵堂,到厨房帮忙去了。
灵堂里暂时没有了哭泣声,然而,却飘来了和尚们的诵经声。
*
若火三兄弟从小到大感情一直深厚,特别是他和大哥的感情。若火记得7岁那年,他和父母一同跟大哥到杭州玩,那时,他还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孩子。他看到好吃的好玩的,总是扯着大哥的手,撒娇着买这买那。大哥看他这个七八精般淘气的小弟自然也都会应允。时间真是无情物,一晃已是十一个年头。他有时想,要是当时听大哥的话留在杭城读书,现在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了。大哥的爱是至诚至真的,人世间的爱也莫过于如此。那一幕幕的往事永远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大哥带他在跑虎泉骑虎的情景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好像是世界上打了胜战最厉害的小英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还记得大哥抱着他,把他放在六和塔的窗边说,如果你不听话的话就把你从六和塔窗口抛下去。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胆战,但又温暖在心。若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那时还经过家庭的考核,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进入ZJ大学法学系学习的。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ZJ省司法厅工作。
也许,多年来的忧结来的容易去的就难。时间老人已经把若火的忧结洗礼过了。若水的错却在他心灵深处扎下一个不可毁灭的结巴。若火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杭城的某一天,大哥带他和父母一起去他的朋友家做客——那是大哥的司法厅老上司的家。若水的朋友对他们的父母说:“若水这孩子真的很不错,他为人老实,待人真诚,不愧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说心底话,我非常喜欢他。我常常打电话催他来我家聊家常。我女儿与他年龄相仿,和他也聊得很好,我希望他们有个好结局。”
后来,若火时常听到母亲会兴高采烈地对乡亲们说:“我儿子若水真幸运,杭州有位漂亮的姑娘等着他上门呢。”
说大哥要在杭城招亲,若火是特别高兴,因为那位与父母谈话的叔叔和蔼可亲,那位漂亮的姐姐买了好多玩具和糖果给他。人世间的事情都难以预料,人们面前的路有时会突然断掉。在他大哥的一次回家探亲的途中,因路过姑妈家,就顺道去看望她老人家。姑妈村里有位女生见到他大哥就喜欢上他了,并死追不舍。虽然若水委婉的拒绝了她,还讲过杭城的女生。可是人家女生固执,她认死理,她说:“你不要我,也可以,那你就准备一方土地和一口棺材,我死也要死在你家。”对一个老实得有点木讷的若水来说,事情的结局往往令人惋惜。他婉言谢绝了杭城女生的一片情义,回来与一位没有感情的女生结婚。若水结婚的女生就是若火现在的嫂子——余秀英。若水与她结婚后,从省司法厅调回到平梁县司法局当了局长。她便在司法局当了一名杂工,负责烧水泡茶,打扫办公室等工作。
*
若火听着大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也算明白大嫂的心思。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被人爱,可以被人恨,唯独不能被人怜悯。他心中一阵又一阵迷惘着,迷惘着人间的人情世故。
看得开的人都认为人生如梦,岁月如梭。一个人暮然回首时,会觉得活着真好。人活着是活一种恬淡,活一种心情。穷也一辈子,富也一辈子,得多少失多少都靠自己把握。看得开一切皆过往云烟,看不开了就会斤斤计较一根葱。
现在,王光成终于不会计较人生的得失了。他把生命定格在66岁的时间的发条上,可以一睡永休了。三天后,他入土的日子都不会冲子孙们的八字——这是地理先生选了又选的日子——他就被儿子、女儿、孙子、外甥、外甥女等亲人以及乡亲们送入了土中,做了黄泥县的一个闲官,分管着离白水村一里路左右的龙盘山。龙盘山的确像卧睡在群山之中的龙。一条山脉高高低低延续五里有余,整个山型从近处看,像一条低着头在龙井吸水的龙。当人们从远处看,它又像即将腾空而起的龙。王光成安息处便是龙的颈部。若火的叔叔王光林是方圆三十里神机妙算的地理先生,每逢喜事白事都得有他在场。他与他哥哥光成有几分相似,都是国字脸,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他为自己的哥哥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把他永远定格在龙盘山的龙颈处。八仙们在坟头左边栽下了一棵松,右边栽下了一棵柏,意寓青山纳魂魄如松柏常青。若火三兄弟还在松柏两边各栽植了一棵东魁杨梅树,因为他们的父亲喜欢吃杨梅,希望能给他采摘方便些。
秋风已吹,吹不走杨梅树的衣裳,它一年四季绿衣裹身,像常青树,比松柏更秀丽。来年夏季杨梅树还将硕果累累。若火抚摸着杨梅树的叶片,心里轻轻地对它说:“你的心听得见我的呼唤吗?听得见我和你倾心诉说吗?希望你永远陪伴着我的父亲。”
父亲已入土为安,若火更化悲痛为力量。
阵阵秋风吹过,树们和亲友们都如释重负,都感觉生活还得重新开始。大家都眷恋着这片土地,深深的爱着。土地的美,土地的爱都是无穷无尽的。土地改变着土地上的人们。人们耕耘着土地,土地也会回报着他们。光成对子女们的爱就这样结束了,似乎又刚刚开始。
八仙们在墓碑前放置了鸡肉、猪肉、酒、水果等祭品,好像死者吃后即将会升入天国。十来个花圈围着坟地,像天上飘落下来的大雪花,朵朵都是含着泪的花朵,它们在欢送着死者上天入地。坟坛里跪着死者的后代们,他们双手合十,表情木然,脸留泪痕,正与死者做最后的告别。
王光林抽了几口烟,吐了几个烟圈,咳了两声,走到坟头上面撒下了几把五谷米,语重心长地说:“此处是龙盘山的龙颈穴,王光成将永远在此安息,他的灵魂已升入天国,他已得到天国绪神庇佑,会保佑他的后代兴旺发达、财源广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