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异常的闷热,连河边的垂柳都纹丝不动,像被定身了一般。趴在河边的那具男尸已经开始腐烂变质,散发着阵阵臭味。即便如此,围在四周的衙役们也不敢稍作休息,忍受着热气及臭气的侵袭,四下里不停的巡视。
也不怪他们这般小心翼翼,这已是溧阳县第八个死者了,死者都是面带微笑,全身却没有一处伤痕。而这次死的人又是通判大人的侄子王司通,通判大人将知县曹怀玉痛骂了一顿,限他十日内破案。但曹知县追查了多日,竟然一点线索都没有。
现如今曹知县正眼巴巴的瞅着站在中间的老者,连脸上汗都顾不得擦一下。这老者身穿黑衣黑裤,面容枯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他是自己找上门的,自称名叫烛九,能通鬼神,可助曹知县一臂之力。曹知县也是病急乱投医,便听那烛九的安排,组织了几个亲信,秘密将死者搬回案发地点,由着烛九折腾。
烛九已围着男尸检查了好几边,正当曹知县不耐烦时,说道:“他并不是死在这儿,当时在花船上已经死去了!”
“不可能,”曹知县摇着头说,“那天晚上有十几个人看到他从花船上走了出去,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和一起来的友人打了招呼,他们绝不会认错人的。”
“他当时的确是死了,一个人没有了魂魄,还能叫活着吗?”烛九诡异一笑,“杀他的可不是人,而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生生吸走了他的魂魄,把他制成傀儡,指示着他自己下了船。”
虽然是大热天,曹知县依然觉得有一股冷气直窜脑门,不由问道:“是什么东西?”
烛九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说道:“当时凶手就在花船上,快将那日花船上的名单拿给我。”他拿过名单,将名单上几个姑娘的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问道:“这里面可有外来人?十几年前从别处搬到这里的?”
曹知县说道:“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外来的,当年靖康之变,溧阳来了许多北方人,那些女子没多少家资,便来花船上干起了这种营生。”
“那这里面有没有比较特殊的人?比如说年岁很大却外表看起来依旧年轻?”
“这些花船上的女子看起来都很年轻呀,并没听说谁年龄很大的。她们这些女子又不是只固定在这一个花船上,都是有客了才打发人去找,除了老鸨还真没人了解这些情况。”
烛九便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衙役们收摊,自己去找花船上的老鸨去了。
老鸨倒是不含糊,因这起命案她都有好几日没开张了,恨不得官府现在就抓住凶手,将名单上几个小娘子的事噼里啪啦全说了一通,又指着名单上叫苏阿诺说道:“这个小娘子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不但长得美,诗词歌赋也样样拿手,虽然来这里时间不长,却有不少有钱人找她。但人却不怎么样,家里养了个漂亮的小倌,还让那个小倌叫她娘。”
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她了,烛九心头火热,恨不得立刻去将她拿下。他稳了稳心神,自己已整整追查了她十四年,有好几次被她逃脱了,这次一定要更加小心。
都怪当年自己心慈手软,本来他们巫族寄居幽冥血海,一直与鬼族相安无事,自己身为巫族十二祖巫之首,更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日他因与儿子争吵心情不佳,到三途河边散步,便看到了这个苏阿诺,她正哭着跪在地上求带路的鬼差:“我求求你行行好,让我回去看看我儿子,他才刚出生,又没人照管,会饿死的!”鬼差见多了生离死别,自然不会心软,依旧对她拳打脚踢,让她快去奈何桥边。
她趴在地上纹丝不动,只哭道:“哪怕是让他吃上一口奶呢,就算是投胎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烛九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苏阿诺,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当年她也是这样求自己,若当时自己会稍稍心软一点儿,妻子说不定不会含恨自尽,儿子也不会对他怨恨颇深,宁肯去做巫族圣祭也不认他这个爹。鬼使神差一般,烛九便上去搭了句话,带着苏阿诺回阳间看她儿子。
但人族却是最最自私卑鄙的,苏阿诺要给孩子喂奶,他出门回避一下,偏偏正遇上妖王赤横,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幸亏赤横似是身体有恙,自己与他斗了个两败俱伤后,去找苏阿诺,却再也找不到了。他犯下巫族禁规,插手鬼族之事,为了两族的安宁,他只身到鬼族冥王那里受罚,也亏了冥王看在昔年的情分上饶他一回,不然他现在哪还有命追捕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当年是他渡了一口气才能让苏阿诺魂魄入体,她想要继续活着,只能不断吸取别人的魂魄才能保持身形不变。但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只有强大的意念才能活下来。
烛九派人找来苏阿诺的户籍,上面只登着两个人,户主苏秀瑾,其子苏子涯。
苏子涯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心里苦涩难耐,他无力的伸了伸手,最终没敢推开。他在门口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那个陌生男人还没出来。
他低了头坐在门口,就算如此似乎也能看到过往行人脸上讥讽的笑,他们意味深长的瞧向这里:“那个女人都把客人拉家里来了,咱们这左邻右舍的名声怕是要被带坏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苏子涯像被蛰了一般跳了起来,看到那个男人脚步虚浮的走了出来,见了他还把两只肥手伸过来要摸他的脸:“哎呀这小倌长得,可真够味儿!”
苏子涯厌恶的一闪,进了门“哐”的一声把门锁上,转了身正看见屋内赶出来的母亲。她头发微乱,脸色苍白的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杨夫子那儿…”
“大半时辰前就回来了,看您这儿有客人呢,就没敢进屋。”看着母亲愈加苍白的脸,苏子涯心里涌出一丝快感,抑郁之情便消散了不少。他转了身装作没看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在缸里打了一盆水来,脱下外套直接浸在水里。
母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些东西,你托杨夫子捎给你外祖母家没有?”
苏子涯捞出湿漉漉的外衣直接披在身上,一脚把盆踢开:“我哪还有脸再让杨夫子去送,他们家矫情的很,嫌您送的钱不干净呢,连带着杨夫子还挨上一顿排揎!”若不是因为一直去填这个无底洞,他娘早就从这行脱出身来,何至于像现在这般拮据。
“那是你外祖母家,她们全是些弱女子,自从你外祖父过世后便很拮据,我又一直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这些东西也算是我的心意了。”苏阿诺皱着眉说道。
苏子涯撇过脸去说道:“他们苏家是名门望族,咱们再倒贴也靠不上!”
“你今天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火气?”苏阿诺惊诧的看着他,倒让他气焰小了下去:“娘我想去溧阳书院。”
苏阿诺接口问道:“怎么想去哪儿?杨夫子教得不好吗?”
“杨夫子好是好,但他只教六艺,儿子想去参加解试,杨夫子教不了。”苏子涯满腹心事,不知不觉有些话已脱口而出:“我前几日去了趟,那里的直学认得你,他说他们书院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上次在苏家,苏大小姐都说了,我不过是苏家父不详的外孙,还妄想沾着苏家的名声,虽说苏家落魄了,但门正风清也不是谁都能玷污的。”
苏阿诺听了儿子的话,几欲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将东西收拾好,说道:“那可是我做为苏家女儿最后一点心意了,以后怕是没办法送了。”
苏子涯听了母亲的话开心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把话说开,省的母亲每日里妄做好人。这时又听母亲说道:“这些东西你一并转给杨夫子,代我谢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照顾。另外这些银票你收好了,是留着以后给你娶媳妇用的。”
苏子涯勉强一笑,不知谁愿意嫁给他这样的人呢。
苏阿诺摸着他的头发笑道:“娘要能看着你结婚生子,这辈子也了无生愿了。”说完转过身去带上面纱,拿上琵琶准备出门。苏子涯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又要出去,皱眉说道:“娘你怎么又要出去?你不是说过不再出去了吗?”
“今天是曹知县府里特意来请我,我怎么能不去呢?对了,我把扶桑剑放箱子里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拿着它去找杨夫子。”
苏子涯不耐烦道:“我们现在不是还有钱吗,你干嘛非要出去?杨夫子去找了溧阳书院的院长,求了人家好长时间,院长才说过两日让我去试试,还要让我顶着杨夫子亲戚的名字。你现在又要出去,让院长知晓了,怕是连试都不让我试了。若是我能考中举子,不比你出去挣得多?若是没钱了,我现在就去挣,哪怕是做苦工呢,也省得让人说三道四!”
苏阿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快步的出了门。苏子涯愣愣的看着她出了门,对刚刚说出去的话后悔极了,魂不守舍的守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赶上去道歉。
这时一名身穿黑衣黑裤的老者来到他面前,只见他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笑着对苏子涯说:“这位小哥,今天真是热急了,可否到贵舍吃杯茶?”
苏子涯愣了一下,他搬到这里有几年了,因为母亲的关系,还从没有人主动来过他们家,今日竟然有人来,哪怕只是讨杯水喝,也让他高兴不已,连忙说道:“您快请屋里坐吧,不知你怎么称呼?”
那人微笑着说:“不敢不敢,鄙人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