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见过最不堪的一场情欲表演,”S盯着她那位迷恋我们家猫咪的丈夫说。
“喔,好可怜的猫咪喔,”H说,“我要是梅菲斯脱的话,我绝对不会对你这么冷酷。”“喔,H,”S说,“你真是恶心透顶,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没人会相信这是人说的话。不过我早就晓得,你本来就是个恶心的家伙。”“是啊,反正我早就被你骂习惯了,”H边说边温柔地抚摸那只狂喜忘我的猫。
那天非常炎热,我们吃午餐时喝了许多酒,而这出爱的戏剧整整持续了整个下午。
最后,梅菲斯脱终于从墙上跳下来,走向正在地上扭动打滚的灰咪咪—但是,唉,他居然把事情给搞砸了。
“我的天哪,”H说,这下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了,“他这种行为,真该遭到天打雷劈。”又气又恼的S坐在一旁,冷眼瞅着我们家猫咪受到的折磨,而她每隔不久就用极端戏剧化的口吻大声质疑,说她真不晓得为性受这么多苦,到底值不值得。“你们看,”她说,“那就跟我们一样嘛。我们就是这副德行。”“我们才不是这样哩,”H说,“这完全是梅菲斯脱的错。根本就该拿把枪来,立刻把他就地正法。”那就赶紧拿枪把他杀了吧,我们大家全都这么说;或至少先把他关起来,好让隔壁那头小老虎有机会上场。
但那只年轻英俊的公猫却完全不见踪影。
我们继续喝酒;阳光依旧炙热逼人;我们的公主不停地跳舞,打滚,沿着树干冲上冲下,最后事情终于开始顺利进行,老国王趴到她身上,努力不懈地进行冲击。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H说,“他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老了。”“喔,我的天哪,”S说,“我看我还是赶紧把你带回家好了。要是再待下去的话,我敢打包票,你会干脆自己上场,跑过去跟那只猫做爱。”“喔,我真希望我可以这么做,”H说,“多么精致优雅的野兽,多么美丽迷人的生物啊,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当猫实在是太可惜了,真让我伤心。”第二天又恢复寒冷的冬季;花园里变得又湿又冷;灰咪咪又重新恢复她平常那副挑剔傲慢的模样。老国王在英伦的迷蒙细雨中,躺在花园墙上静静等待,而他仍然是打败群猫的胜利者。
五
怀孕并未对灰咪咪造成多大影响。她飞快地冲进花园,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再重来一次,又一次,玩得乐此不疲;这个游戏的高潮是,她会紧抓着树干,转过头来,半眯着眼,等着接受喝彩。她下楼时,一次至少得跳过三四级阶梯才肯罢休。她躺在地上,扒着沙发快速向前滑行。而且,既然她已经发现,不管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八成都会惊艳地赞叹:哇,好美的猫咪啊!—所以每当家里有客人来访时,她总是待在大门附近,装模作样地摆好姿势。
过了一阵子,在她试着想要钻过栏杆缝隙,跳到楼梯台下的阶梯上时,她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钻不过去。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觉得很丢脸,赶紧假装她根本没打算这么做,她本来就比较喜欢绕远路,乖乖沿着楼梯走过转角。
她沿着树干冲上冲下的动作,渐渐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她索性放弃这个游戏。当她肚子里的小猫开始胎动时,她露出一副又惊又恼的表情。
通常在生产前两个礼拜,母猫就会开始到碗橱或是角落里,到处嗅来嗅去:仔细四处检验,精心挑选适合的地点。这只猫咪却什么也没做。我把放在卧室橱子里的鞋子全都清理干净,再带她去看看这儿环境—这地方非常安全隐秘,既黑暗又舒适。她走进橱子里,接着就立刻走出来。我又替她找了些其他地方。看来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些地方;只不过,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快要生产了。
在生产前一天,她在椅子上的一堆旧报纸上打了几个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自发动作,并不带有任何目的。这只是某些内分泌腺体之类的玩意儿在发挥作用,促使她做出这些动作;她乖乖照做,但她并不真正了解这是为了什么,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她只试了一次,就没再继续同样的动作。
在生产当天,她在阵痛了将近三个钟头后,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发出惊讶的喵喵叫声,我命令她赶紧上楼到橱子里去,她走上楼,但却不肯乖乖待在橱子里面。她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乱窜,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就像是临时抱佛脚似的,跑到各个不同地点嗅来嗅去,但没过多久,她就对这失去兴趣,重新回到了厨房。她的疼痛,或是感觉,这时显然已减轻许多,于是她立刻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准备恢复她的正常生活—重新做一只备受宠爱,骄纵任性的小猫。但话说回来,她本来就还是一只小猫咪嘛。
我把她抱上楼,让她待在橱子里。她根本就不想待在那里。她完全没半点儿临盆母猫该有的正常反应。事实上,她的表现既好玩又荒唐—而且滑稽得要命,让我们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她的子宫收缩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开始不高兴了。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一直喵喵叫个不停,但那是一种表达抗议的愤怒叫声。她在生我们的气,谁叫我们恰好跟她所遭受的痛苦过程连在一块儿,她当然要把这一切全都怪到我们头上。
母猫初次产下小猫的过程,总是令我忍不住看得入迷,在那一刻,当那不断蠕动的小东西,从那包覆他的白膜中探出头来时,母猫就会立刻舔掉他身上的白膜,咬断脐带,把胞衣吃掉。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些动作,但一切全都显得如此干净利落,如此效率十足,如此完美无瑕。但在做这些动作之前,母猫总是会有片刻迟疑。产出的小猫躺在母猫背后。母猫做出一种仿佛被陷阱困住,急着想要逃脱的反射性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紧贴着她的怪东西;她再看了他一眼,她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然后大自然的机制开始发挥作用,于是她乖乖服从命令,开始打起呼噜,成为一名快乐的母亲。
我们家猫咪在看到新生小猫时,她迟疑的时间,比我所见过的其他所有母猫都来得久。她看看小猫,再看看我,然后微微挪动了一下,想试试看她能不能把这紧贴着她的怪东西给甩掉-然后大自然的机制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她把小猫舔干净,做了所有母亲该做的事,并不停地打着呼噜—接着她就站起来走下楼,坐在后阳台上望着花园。那总算结束了,她仿佛是在这在这么想。过了一会儿,她的腹部又开始发疼,她转头望着我—她显然是觉得又烦又气。她脸上的表情,以及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全都在明白地表示:烦哪,真是讨厌死了!快上楼!我命令她。快上楼去!她闷闷不乐地走上楼。她在爬楼梯时,耳朵整个贴到了脑后—简直就像是一只被主人责骂或是惹主人不高兴的小狗:但她可没半点儿狗类摇尾乞怜的可怜相。相反的,她正在生我的气,这整个讨厌的过程让她觉得老大不高兴。但是,当她再度看到第一只出生的小猫时,她立刻认出了他,而大自然的机制再度发挥作用,她又开始替小猫舔毛。她总共产下四只小猫,生完后就她沉沉睡去,而那真是一幅迷人的画面,精致优雅的母猫蜷起身子,围住四只正在吃奶的小猫。小猫都长得很好。第一只出生的小母猫,长得跟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甚至连眼睛周围那如铅笔画出般的黑圈,胸膛和腿上的黑色短纹,以及有着淡淡斑点的奶油色腹部,全都活脱脱是她的翻版。接下来是一只蓝灰色的小猫:后来我们发现,他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看来,会变成美丽的深紫色。然后是一只有着黄色眼睛的小黑猫,长大后变得漂亮得不得了,浑身充满了力与美,显得优雅至极。最后是一只略显粗壮的黑白小猫,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先出生的三只小猫,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暹罗猫的特征。
母猫醒来以后,先看了看正在沉睡的小猫,接着就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再慢慢蹓跶到楼下。她喝她了点儿牛奶,吃了一些生肉,仔细地将自己舔理干净。她并没有再回到小猫身边。
S和H过来看小猫,但他们一踏进大门,就看到那位猫妈妈侧身躺在楼梯下,而且还装模作样地摆好了姿势。接着她就快步冲到屋外,利落地窜上树干再溜下来—这把戏她一连玩了好多次才肯罢休。然后她又施出她的拿手绝招,爬到屋子最高层,钻过栏杆,直接跳到下一个楼梯层,就这样轻松利落一路跳到楼下。最后她开始呼噜呼噜地绕着H的双腿打转。
“你不是当妈妈了吗?”S震惊地说,“你怎么不去陪你的宝宝呢?”她好像已经把小猫忘得一干二净。由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她不得不去做一种十分不快的工作;但现在她已经把工作做完了;一切全都结束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到处嬉戏玩耍,到了深夜,我终于忍不住命令她上楼去。她才不想去哩。我抱她上楼去找小猫。她大喇喇地挤到小猫中间。她硬是不肯乖乖躺下来喂小猫。我只好强迫她躺下。我一转身走开,她就立刻扔下小猫跑掉。最后我只好坐在她旁边,监视她喂小猫喝奶。
接着我去梳洗,准备上床睡觉。等我回到卧室时,却发现她躺在我的床单下睡觉。我把她抱回小猫身边。她把耳朵贴到脑后,满脸不高兴地瞅着他们。要是我没站在一旁盯着她,并摆出没得商量的权威架势指着那窝小猫的话,她一定又会立刻转身走开。她踏进猫窝里,砰通一声坐下来,仿佛是在说,算了,就依你吧。不过,等小猫一咬住她的奶头,她那不怎么有效的母性本能就再度发挥作用,她开始舒服地打起呼噜来了。
她整晚不停地偷偷溜出橱子,钻到我床上的老地方睡觉。我只要逮到她,就会立刻把她送回去。但一等我睡着,她就又偷偷溜回来,任由小猫在那里哀哀哭叫。
她一直到早上才明白,原来照顾小猫是她的责任。这是大自然给予她的母性天职,但尽管如此,她有时还是会让他们挨饿。
第二天,在我们吃午餐的时候,灰咪咪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被她甩来甩去的小猫。她把小猫放在地板中央,再上楼去叼其他小猫。她一只接一只地把四只小猫全都叼下来,然后她就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跟他们躺在一块儿。她已经打定主意,她才不要自己孤零零待在楼上呢;在小猫尚未满一个月,还没能力自己行动时,我们所有人,不管是待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都会突然看到灰咪咪叼着小猫咚咚咚地跑进来,并用一种粗心到令人胆寒的轻率态度,把小猫甩过来又甩过去。在夜晚,每当我从睡梦中醒过来时,灰咪咪都安安静静地紧挨在我身边,她一声也不吭,显然是希望我不会注意到她。她知道我已经发现她,于是她赶紧发出呼噜声,舔我的脸,轻咬我的鼻子,希望我的态度会软化一些。这些伎俩全都没用。我命令她回去,她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小猫身边。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我们认为,这完全是因为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这窝小猫才刚出生一天,她就把他们当作是已满一个月或是五周大的小猫,试图跟他们玩游戏。她会用她那庞大的后腿,去蹬一只才一点点大的小猫;小猫只是想要含住那不太容易能吸到的奶头,但猫妈妈却把这当作是好玩的互咬游戏。那实在一幅悲哀的景象;我们大家全都气她气得要命,但到后来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这却犯了她的大忌,因为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别人嘲笑。
这第一胎小猫虽然遭遇凄惨,但却长得非常迷人,可说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窝小猫,每一只都有他独特的优点,甚至连那只老梅菲斯脱的翻版也不例外。
有一天,当我走到楼上,却发现梅菲斯脱待在我的卧室里。他正在打量小猫。那时灰咪咪自然不在房里。他坐在离小猫几英尺远的地方,头探向前方,像平常一样咧开嘴巴,口水淌个不停。但他无意伤害他们,他只是对他们很感兴趣。
这窝小猫魅力十足,很快就各自找到了新主人。但这窝小猫全都下场凄凉。在短短十八个月之内,他们全都遭遇不幸。那只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人见人爱的小猫,有一天忽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黑猫也同样失去踪影。小梅菲斯脱既强壮又勇敢,所以被抱去看管仓库,结果却染上猫肠炎而不幸丧生。小紫猫产下我所见过最怪异的一窝小猫,其中三只是有着奶油色皮毛与粉红眼睛的完美暹罗小猫,另外三只却是活像小破布袋的邋遢伦敦土猫,后来小紫猫却不幸沦落成流浪猫。但我们听说,她后来在隔壁街找到了新的主人。
我们决定以后不要再让灰咪咪生产了。她根本就不适合当妈妈。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又再度怀孕。这次的猫爸爸并不是梅菲斯脱。
对猫贩和偷猫贼来说,我们这个区域是闻名遐迩的猫咪王国。我猜想,他们大概是驾车在我们这里绕来绕去,只要一发现有任何他们看得上眼,而且没安全待在室内的动物,就立刻下手偷走。下手的时间通常是在夜晚;只要一想到,这些窃贼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让猫咪保持安静,免得吵醒他们的主人,就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街坊邻居们怀疑小偷是附近医院里的人。那些专搞活体解剖的家伙又来过了,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说的或许没错。不管怎样,才一个短短的夜晚,我们这里就有六只猫失去踪影,而梅菲斯脱也包括在内。现在灰咪咪终于可以和她喜欢的对象,也就是那只胸口有着绸缎般白毛,像头小老虎似的年轻公猫在一起了。
这次生产同样也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她没过多久就恢复镇定。她一生完就立刻站起来走下楼,除非我逼迫她,否则她死都不肯再回到小猫身边;但就整体而言,我觉得这第二胎小猫,让她开始领略到做母亲的乐趣。这窝小猫相较之下就显得平凡许多,不是虎斑花色,就是白色和虎斑混杂,漂亮是挺漂亮的,但花纹和毛色都毫无特色,所以要替他们找新主人,就变得困难得多。
到了秋天,花园里的那棵大枫树开始凋落,小径上堆满一层厚厚的褐色落叶:当树叶随风飘落时,母猫就趁机教导她的四只小猫捕猎的技巧,指点他们该如何悄悄潜伏逼近,如何猛然往前扑击。落叶负责扮演老鼠和小鸟的角色—上完课以后,她再把他们带回屋里。其中有只小猫,总是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叶子撕成碎片。他这一点是遗传了灰咪咪的老习惯:她会花上半个钟头的时间,有条不紊地用她的利齿把报纸一张接一张地撕破。或许这就是暹罗猫的特色?我有个朋友养了两只暹逻猫。只要她在公寓里摆玫瑰花,她的猫就会把玫瑰花从花瓶里叼出来,搁在地板上,一片接一片地把花瓣扯下来,仿佛是在从事某种重要的工作。这或许是因为,在大自然环境中,树叶、报纸,和玫瑰花,全都是用来作窝的好材料。
灰咪咪很喜欢教她的小猫学习捕猎技术。他们要是住在乡下的话,一定可以在她的调教下成为出色的捕猎高手。她同时也教导他们清洁的好习惯:她的小猫从来没弄脏过家里任何地方。但她这只爱挑嘴的猫,却懒得教他们如何挑食物吃。他们得靠自己想办法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