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获奖作家
WilliamFaulkner(1897-1962)
阿尔贝·加缪
加缪说过,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道路是通往生命、通往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止尽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道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所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
他说过:“我不愿相信死亡通向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是一扇关闭的门。”那就是说,他要努力做到相信这一点。可是他失败了。像一切艺术家那样,他不由自主地将生命抛掷在寻求自己和让自己回答只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上,在他成为他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时,我打电报给他说:“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的灵魂致敬。”如果他不愿相信上帝的话,那他当时为什么不停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树上的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与自我寻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的一瞬间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被找到。我相信它只能被寻求,被永恒地寻求。而且总是被人类荒谬的某个脆弱的成员。这样的成员从来也不会很多,但总会至少有一个存在于某处。而这样的人有一个也就够了。
人们会说,他太年轻了;他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不是“多久”的问题,也不是“多少”的问题。这仅仅是“什么”的问题。当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已经在门的这一边写下了与他一同生活、对死亡有着同样的预感与憎恨的每一个艺术家所希望的事:“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当时,他正在做这件事。也许,在那光明的一瞬间他甚至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了。他还能有何求呢?
(李文俊译)
在卡洛琳·巴尔大妈葬仪上的演说词
1940年2月于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镇
从我出生时起卡洛琳就认得我。为她送终对我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光荣。我父亲死后,在大妈眼里我成了一家之主,对于这个家庭,她献出了半个世纪的忠诚与热爱。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也不是主仆间的关系。直到今天,她仍然是我最早的记忆的一部分,倒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我行为准则和我物质福利可靠性的一个源泉,也是积极、持久的感情与爱的一个源泉。她也是正直行为的一个积极、持久的准则。从她那里,我学会了说真话、不浪费、体贴弱者、尊敬长者。我见到了一种对一个不属于她的家庭的忠诚,对并非她己出的子女的深情与挚爱。
她生下来就处在受奴役的状态中,她皮肤黑,最初进入成年时她是在她诞生地的黑暗、悲惨的历史阶段中度过的。她经历过盛衰变嬗,可这些都不是她造成的;她体会到忧虑与哀伤,其实这些甚至都还不是她自己的忧虑与哀伤。别人为此付给她工钱,可是能够付给她的也仅仅是钱而已。何况她得到的从来就不多,因此她一生可以说是身无长物。可是连这一点她也默默地接受了下来,既没有异议也没有算计和怨言,正因为不考虑这一切,她赢得了她奉献出忠诚与挚爱的一家人的感激和敬爱,也获得了热爱她、失去她的异族人的哀悼与痛惜。
她曾诞生、生活与侍奉,后来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经去到那里了。
(李文俊译)
“他的名字是彼得”
他的名字是彼得。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十五个月的猎狗,还只能算是一条稚嫩的小狗,虽然他经历过一次狩猎的季节,学习过怎样在两三年之内(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当好一条狗。
可是他仅仅是一条狗。他没有过去也绝不会永生不死,对于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给他多少,只要是慈爱地给予就行)、手的抚触、一个声音(他认得这声音,虽然不理解所讲的话,也无法回答),还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气、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以及他最爱吃的鹌鹑,这是他的天性,早在他熟悉大地、感觉到阳光之前他就具有这种天性,早在他自己嗅闻到之前,他的健壮、忠心的先辈就已经使他能辨别出这种禽鸟的气味。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是要填满他自然生长的一生那八个、十个或者十二个年头,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十二年并不算长,并不需要多少东西就能把它们填满。
然而十二年虽说短,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寿命本应超过四辆那种杀死了他的小汽车—那种上坡速度快得竟然无法躲开一只老大不小的猎狗的汽车。可是彼得的寿命连四辆汽车里的第一辆都没能超过。他并没有去追赶汽车,在让他上公路之前他就学会了不去干这样的事儿。他当时是站在路上,在等他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小女主人赶上来,以便护送她安全回家。他不应该呆在路上。他没有交公路税,没有领司机执照,也没有投过票。也许他的问题出在他住的那个院子里的那辆汽车是有喇叭和车闸的,他还以为所有的汽车也都有呢。要说他没有看见那辆汽车,因为汽车处在他和黄昏的斜阳之间,这个理由是说不大过去的,因为这样就会把视力的问题牵扯进来。显然,任何一个人,背向太阳却看不见一只站在笔直的、两个车道的公路上的老大不小的猎狗,都是绝对不敢让自己开车的,何况是一辆没有喇叭、没有车闸的汽车,因为下一回这个彼得没准是个小孩,要知道用汽车撞死小孩是违反法律的。
不,那个开车的人有急事:这才是原因。也许他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赶,而他吃晚饭的时间已经晚了。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没有时间降低速度、煞住汽车或是绕过彼得。既然他当时没有时间这样做,自然,事后他也就不会有时间停下来了;何况彼得仅仅是被撞得骨折肉绽给扔在路旁沟里嚎叫的一条狗,再说反正那辆车已经超越彼得,太阳现在已经是在彼得的背后,因此又怎能指望那个开车的人听见他的嚎叫呢?
不过彼得还是原谅了这个司机。在彼得一年零三个月的一生中,他从人类那里得到的除了仁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甘愿奉献出一生中剩下的六年、八年或是十年,以免有一个人赶不上自己的晚饭。
(李文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