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尤再吉被带到了一间门口挂着“讯问”牌子的房间,并被告知马上就会有警官来接待他。他在一个屋子当中的长条桌前坐下,不由打量着这间房子。房间举架颇高,给人一种天然的,像是要被抽空的感觉。四面的墙上光溜溜的,一码的灰色,不深不浅,是一种中等的灰,50度,他心里想着,不由一笑。他起身,在中间转了个圈,判断着哪面墙上是单面镜子。因为他从无数电影电视剧里知道,而且也现场看过那种审讯犯人的房间。
这时,刚才引他进来的警察又推门进来,很礼貌地进来。他手里端着个一次性杯子,冲他笑了笑,把杯子放在长条桌和门相对的一边,然后示意他可以,或者说一定要坐在那边。接着站在门口,显然是要等他走过去。
尤再吉微微一笑,走到放着杯子的那边坐下,正视着警察。
“请稍等,”他依旧很有礼貌地说,“何队马上就下来。”
尤再吉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摊了下右手。
警察颔首示意,然后开门走出。
尤再吉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门被从外面锁上的声音,不由脸上露出了一丝犹疑。他抬了下屁股,但又坐下,握住桌上的纸杯,低垂了下眼睛,左右看着。片刻,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发觉天花板好像比刚才意识到的要高很多,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饶有兴味地盯着它,好像要弄清楚那里面有着刚才没有发现的什么东西。
但是没有。可他有些不甘心,继续看着。他就这样,两手支撑着桌沿,仰头望着。直到觉了颈部的酸痛,才低下头来。
他揉着发僵的后脖颈子,脑子却像在回旋着,不过速度很慢,慢得就像升格拍摄的画面,又降格放出,迟滞得跟静止了所差无几。
他看到了自己坐在这里,清晰得就像一面镜子里的画面。还有就是贾根生。
“贾根生。”他在心底呼唤了一声。
声音刚落,他不由一震。
因为他感到了声音里的别样,是什么呢?他觉得清晰异常,但有仿佛十分地飘渺,根本抓不住,可它又确实存在,活生生地就在耳边。那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方方正正却空无一物的房子里。
“贾根生。”他的心里又呼唤了一声,仿佛来自更深更远的地方。
“狰狞。”对,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贾根生昨晚的样子。他太了解贾根生了,就连他蛋蛋上有几根毛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对自己。
这能怪我吗?他恨恨地想着。你丫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怎么劝都不听,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你他奶奶地告诉我?!当年你他妈的在横店蹲在路边吃了最后一个盒饭连明天有没有吃的都不知道的时候,是谁发现了你?
是老子。
是老子给了你第二条命,就是老子昨天拿走了,又能怎样?还他妈不是你欠老子的?
纸杯里的水洒在手上还是有点热力的,他甩了下手,又掏出纸巾擦了一下。顺便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抬头看这房间的门。
门静静的,而且异常严实,不仔细看,连门缝都看不出来。
他的脑子突然“嗡”地一下,不由站了起来。但他突然又意识到什么,努力不去看周围,极力地平静地坐下。
周围的人都可以证明,自己跟贾根生这档子事没有任何关系。
他开始想自己离开泳池到书房以后的所有细节,他清楚地知道,警察应该是怀疑自己的,而且应该是很严重的怀疑。因为一般来说,自己是最后一个见到贾根生的。他妈的,早知道他有今天,当初又是何必呢?他甚至有些无奈地想。
哪里会出错?他想。
“你还有没有用?没有就给我走人!”刚刚关上书房的门,贾根生就完全是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而且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听到吗?”贾根生坐在书桌背后,一脸的漫不经心。
“你再说一遍。”他知道自己在忍着,因为接下来还有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情跟面前的这个就像他那套破书名字一样的“无耻小混蛋”要谈。
“我说的是,怎么发行公司就不行了?我这后期就齐活了,你那边就怎么就不行呢?”虽然还是充满诘问,但语气到底还是缓和了一点。
“我说过,《灵墟》不能拍。”
“你这是马后炮!知道吗?我现在拍了,怎么的?就是拍了!我要10亿保底,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搞定。你在干什么,想我死啊?”贾根生把身子重重地压在书桌上,伸长脖子低吼着。
他没有接茬,迎着他的吼叫,径自走到桌前坐下,伸手一掌推在贾根生额上。
贾根生跌坐回椅子上,但眼睛依旧很圆地瞪着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惊异。
他之所以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推他一掌,更没想到贾根生竟然没有还手。谁都知道他在少林寺是学过武功的,但成色怎么样,似乎没有什么人见识过。
他实际上是有点儿后怕的,但那一刻实在是恶心到他了。因为他脑子里出现的是他在一个女人,自己心爱,或者曾经心爱的女人身上的这股恶心劲儿,让他直犯晕,直犯恶心。
“说说吧,下边怎么打算。我后期还有几天就齐了。接着就是宣传,实质性的宣传了。”贾根生似乎平静了许多,好像并没有在乎自己的那一掌。
你不得不承认,贾根生是进步了,而且很快。尤其是演技。保荐他参演新锐导演哈枚的喜剧《糊涂小子大侦探》的时候,因为角色与他生活高度贴合,所以在片中表现不俗。自己抓住片中唯一一点对当局暗讽得有点不那么暗的地方,冒名写了封检举信,又在媒体上发布该电影有可能遭禁的有可能的消息,不仅引起了对电影的广泛关注,而且影片还在一个不太喜欢我们的意识形态的地方获了奖,而贾根生这个原本的生瓜蛋子,也意外,或者说不那么意外地获了个新人奖。接着就是举荐他演了已经很知名但口碑却并不怎么艺术的大导演吕大椿的《地狱有门》里的一个贯穿角色。虽然戏份不是很多,但那片里大陆港台影星都是一线的,众星拱月般的态势让贾根生从此跨上了另外一个平台。这前后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所以,他面对贾根生在瞬间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展现出另一副嘴脸,实在就不感到奇怪了。
“你说吧。”他努力地把话说得不卑不亢,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雇佣关系处于被雇佣一方的那种一丝的逆来顺受。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贾根生的主人,是自己制造了他。贾根生不过是自己的一个产品而已。最多也是以兄弟相称,而面前的这个瘪三则无论如何也只能算个小弟。但此时却不一样,他自己好像先失了底气。
“靠,我说。那要你干什么?”贾根生哈哈笑着说。仿佛两人的关系又在瞬间恢复了无话不谈的兄与弟,而且是亲得很的那种。
人是很奇怪,虽然内容一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收效是大不相同的。他虽然不悦,但那是前次话语遗留的问题,而今,他却耸耸肩,不在意起来,或者说想不在意起来。
贾根生见自己没说话,就接着说:“你得帮我。说什么你都是我经纪人。再说了,不管现在怎么样,在这个圈子里,得承认的是,你比我硬。”他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语气有些恳切地说着。
他依旧没有言语,似乎是等着贾根生再说些贴心的话。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很可能是个奢望。奢望就奢望吧,他需要等着。因为,有比屈辱地去奢望还要狠毒的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他失去的将绝不仅仅是面子,而是一切。
也许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贾根生把身子伏在书桌上,凑近他,“我不能让两三亿就这么砸手里,你也看不下去。再说,这里面有你的一份,有夏叶的一份,有你两个侄子和侄女一份,还有你老婆易聪的一份。”他喘了口气,接着加重了语气和语速说,“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我都记得呢。还有,我更记得没有你,我上哪儿去娶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更不用说生出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多大的福气,这全是拜你所赐。如果这次《灵墟》砸手里了,你让夏叶怎么过,这么漂亮、年轻的一个女人?那一对儿女怎么过?你不觉得他们那么可爱,绝对不应该遭此灭顶之灾吗?”
他听出来贾根生在说这些,尤其是提到老婆孩子的时候,腔调似乎有了些变化,也捕捉住了他眼神里的那份游离。作为经纪人,而且自以为是资深的经纪人,自己明白演员如何表演才算的上是情真意切,是因为要完全把自己当作戏中人,一丝一毫的杂念都不能掺杂,否则就显得很假,就是装。而出卖你的绝对是眼神。因为眼神的游离绝对是出卖你的元凶,它绝对会指认你,你不是戏中人。他现在想起来了,他真的当时是捕捉到贾根生眼中的那种游离了,可是他没有注意。那么,贾根生的那份游离是说明什么?现在不用问也知道了,因为有那份贾根生失踪,但却留下了的那份“亲子鉴定”。可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贾根生的游离,想的是如何让《灵墟》的10亿保底成为可能和现实。这不仅是贾根生的愿望,也是自己的愿望,因为一旦促成这件事,那么,就给自己留下了巨大的运作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就自己的能力来说,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摆脱眼下缠身的威胁。也正因为如此,他异常反感贾根生对自己“不作为”的侮辱性的指责。
他给贾根生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虽然有人如此玩儿砸了,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改进的,就如同软件的升级多数是为了补掉那些给人带来麻烦的BUG,其他的事情也是一样。他自己知道这个方子可行,但他还是问贾根生是不是可以。
虽然这些套路在圈内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但前不久不知何故的上头对一部电影动刀的寒意还悬在周围,所以无论如何是有风险的。据说还要出台相关政策,或者制定法律,那这就不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了。
他必须要得到贾根生的首肯,等到他同意了,自己才会把具体方案拿出来,而且还要贾根生在方案上签字。
贾根生不愧就是他妈的一个无耻小混蛋,绝对是小的混蛋。
“干!”贾根生几乎是跳起来说,连一丝考虑都没有。
他几乎是平视就能看到贾根生有些亢奋的脸,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方案。他需要贾根生的签字,所以事先就打印好了纸质文件。
可是贾根生对他拿出纸质文件的举动颇为诧异,翻着眼睛看着自己。
他并不解释,只是把文件朝贾根生跟前推了推。
他很明确自己的目的,就是要他的签字。
字没签。
门被推开。他即刻坐直了身子,见进来的是何以钦和另外一个警察,不由地问:“蒋警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