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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农耕社会、国家与土地制度形成(6)

到周厉王当政之时,井田制岌岌可危,周室对各个诸侯国的约束力越来越小。周室无法再以封建制度来遏制诸侯国,土地王有徒有虚名,诸侯国实际上拥有土地的占有、收益和处分的权力。所以,厉王之时,他虽然还是“天子”,王室的权威却式微。这时,楚竟敢公然称王,诸侯肆无忌惮地互相攻伐,不把周王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王室经济不景气,诸侯国坐大,拥有主要财源,中央(周室)却开支浩大,如承担日渐频繁的周边战争的费用,中央财政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在这种情况下,如《国语·周语》所说:“厉始革典。”这就是说,自厉王开始,实行体制变革,即变更西周旧制,革去文王、武王所定的旧典,实行新政。

厉王革典的内容,史书没有详细交代,只是说他任荣夷公为卿士,实行“专利”。《史记?周本纪》载,“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把百物之所生,天地之所载的山林川泽之利,收归西周王室所有。

推测一下,不难明白其“革典”的大致内容。西周国家形成以后,在土地制度上实行井田制,而山林川泽则按照习俗留作公共使用。也就是说,周人在分封制度下,山林薮泽之利,由各级封君共享。即使以赏赐或贡纳方式,利益仍可上下分治。

按照前文的分析,由于长期的分封,到了厉王时期,西周王朝实际控制的土地和山林川泽愈来愈少。到了西周晚期,战争频仍,财政匮竭。

周厉王即位以后,整顿国家财政,扩大王室收入,把原来传统公有的林麓川泽和贵族占有的山林土田收为“王有”,由王室“专利”,于是这些公共资源,“诸侯不享”。

除了“专利”,周厉王可能征收了“田赋”。《竹书纪年》载:“宣王元年,复田赋。”宣王是厉王的儿子,既然用了“复”字,说明前人征收过“田赋”。考察西周初年的井田制,有公田私田之分,却无田赋之说。宣王之前,唯有“厉始革典”,即是说,只有周厉王可能征收“田赋”。当时的“田”一般指“公田”,公田上的收益,按理全部归占有公田的贵族、国人。现在,却在“公田”上征赋,无疑损害了贵族和国人的利益。

不过,厉王的制度变革,还是大大增加了王室的财力,使国家出现了一度强盛的局面。当时,厉王曾对戎狄的进攻发动多次反击。《敔簋》铭文记载,南淮夷伐周,至于溟昴、渗泉、敏阴、阳洛,厉王命敔追敌于上洛、析川,至伊水班师。《禹鼎》铭文记载:鄂侯驭方反叛伐周,厉王和其大臣武公命禹出征,生获其君。《多友鼎》铭文记载:猃狁兴兵侵犯周境。武公奉厉王命,令多友出击猃狁;又追至龚,继而追至世。在京堆附近的杨冢,给猃狁以重度打击。这次战斗共歼敌近400人,俘虏22人,缴获戎车127乘,夺回被俘掠的人民,收复失地。多友将战利品交给武公,武公又献于王,多友因而受到重赏。从以上铭文记载可以看出,周厉王在抵御夷狄入侵方面取得很大胜利。

又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南方楚国的熊渠,在周夷王时曾背叛西周,“僭号称王”,构成对西周王朝的威胁。而至周厉王时,“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重新臣服于西周,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厉王时,西周王朝确实出现了一度的强盛,从而使华夏族有一个较安定的生活和生产环境,有利于西周社会经济的发展。这是厉王革典的成功之处,也可以说,就改革目的而言,厉王革典是成功的。

但是,就厉王个人而言,“革典”似乎是失败的。周厉王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史上继夏桀、殷纣之后的第三个暴君。《逸周书?谥法解》说:“杀戮无辜曰厉。”

历代史籍为何恶评厉王?

第一,厉王“专利”公共资源,“诸侯不享”,严重触及了大贵族的经济利益;征赋,减少了贵族和国人的利益,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反对。他们攻击周厉王:“曾是强御?曾是掊克?”即,怎么这样强横暴虐?怎么这样的聚敛剥削?又说:“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职竞用力。”也就是说,你周厉王假如做了不利于民的事,那么我们将会尽全力去推翻你。

第二,年轻的厉王锐意改革,却缺乏政治经验。为了保证新政的顺利推行,厉王任用荣夷公、卫巫等人,“以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即压制舆论。与后世的子产相比,厉王采用的是下下策。为了王室利益而损害一部分贵族的利益,虽然情有可原,但必然遭到利益受损者的反对。这种情况下,应当采取开放的措施,疏导和引导舆论,如子产那样“不毁乡校”,任由他们评论。或许,真理越辩越明,最终会赢得国人的支持。可是,以暴力的手段对抗舆论,只会导致矛盾的尖锐和激化。

后来,据说引发了“国人暴动”(“国人”,是住在都城内的士,以及住在城内及其近郊的平民,有参政权及服兵役义务;与此相对应的一个词语是“野人”,即住在郊外田野之人,无参政权及服兵役的义务)。《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称,这次暴动是“公卿惧诛而祸作”。在暴怒的“国人”进攻下,厉王“出奔于彘”(今山西霍县),最后死在那里。

第三,气候变化也是一重大因素。按照《竹书纪年》中周厉王时期的气候记录,再参照现代的气象学、地质学等研究成果,我认为气候因素是周厉王改革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现代历史学者蒙文通称,“厉、宣、幽、平凡厉一百五十余年,而旱灾与人民之流徙不绝于诗,此国史上一大故也”蒙文通:《古地甄微》第165页。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按照《竹书纪年》的记载:“周厉王二十一年、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皆连年大旱,王徙于彘。”《诗经·小雅?雨无正》记载周厉王时的旱情说:“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太平御览》称,周厉王“十四年大旱,火焚其屋,伯和篡位,秋又大旱”。《随巢子》也说“厉幽之时,天旱地坼”。

现代的研究亦发现,周代中叶以后(公元前1000—前770)有短暂的冷期侵入中国,是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小冰河期。根据长江和汉江结冰的记录和花粉(孢子)化石的研究,科学家推算当时的年平均气温应比现在低0.5℃~1℃。此后,中原气候不仅较为寒冷,而且干旱连年。刘昭民:《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第51—53页。台北:商务印书馆1994年。

当时,人类抗旱救灾能力很有限,他们除了祭天祈雨之外,恐怕别无他法。那么,在前文所说的“人祸”的基础上,加上“天灾”,周厉王的改革最终失败,在所难免。

周代第三次土地制度变革:“不籍千亩”

厉王的儿子即位之后,是为周宣王。宣王励精图治,国力很快得以强盛,宣王被称作“中兴之主。”

周宣王到底采取了什么办法使国家走向“中兴”了呢?他也是从变革土地制度入手,新的举措为“不籍千亩”。

《礼记·祭义》:“昔者天子为籍千亩,冕而朱纮……躬执耒;诸侯为籍百亩,冕而青纮……躬执耒。”

“籍田”是一种特殊的公田,周王于春耕前亲耕农田,表示劝农耕种。天子的籍田大约在千亩左右,所以又称“千亩籍田”,它的所有收获全部用于周王室的开支。当然,周王亲耕籍田,仅仅是一个仪式,实际上全部交由农夫耕种。

宣王“不籍千亩”,实际上废除了强迫农夫集体为王室耕种公田的劳役,把王室公田分配给农夫耕种,然后从农夫实际耕种的土地收入里按比例征收地租。

这一次的改革,意义很大。农夫不再是王室的附庸,转变成较为自由的农民,而且耕种的收获可以自留一部分,相当于后世出现的分成租赁(sharetenancy)。现代经济学证明,分成租是一种有效率的制度安排。所以,农夫如果干得好,可以得到更多的劳动成果,这样自然调动起农夫们的劳动积极性,极大地提升了产出。

与此同时,宣王还重新征收“田赋”。《竹书纪年》载:“宣王元年,复田赋。”厉王征收田赋而失败,宣王当政再提田赋。或许,二者的征收方式是有区别的,否则,史籍会做记录的。

周宣王的变革,使得国力明显得到提升,从而有能力征讨周边的威胁势力。宣王四年(前824年),秦仲为大夫,攻西戎,被杀。宣王又命其子秦庄公兄弟五人伐戎,得胜。宣王五年,宣王还曾与尹吉甫一起伐猃狁(即西戎)于鼓衙(今陕西澄城西北)。尹吉甫在征猃狁战争中起了重要作用,率师直攻至太原(今甘肃镇原一带),迫使猃狁向西北退走。对于侵犯江汉地区的淮夷,宣王命召穆公及卿士南仲、大师皇父、大司马程伯休父等率军讨伐,沿淮水东行,使当地大小方国中最强大的徐国服从,向周朝见。宣王十八年,南仲派驹父、高父前往淮夷地域,各方国都迎接王命,并进献贡物。

这一时期,宣王还曾命方叔率师征伐荆蛮(即楚国)。《诗经·大雅?江汉》就记叙了召穆公召虎奉宣王之命平定淮夷叛乱之事。全文如下: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为了巩固对南土的统治,宣王在以周为核心的中原各诸侯国和南方的楚国之间,再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诸侯国集团,作为控制楚国北上的缓冲区。他将其舅申伯徙封于谢(今河南南阳),封其弟友于郑(今陕西华县东)。

到宣王三十九年(前789年),与姜戎(“姜氏之戎”)大战于千亩,结果“丧南国之师”,也就是说,周宣王的主力被消灭。

于是,周宣王进行了另一项工作,那就是“料民于太原”。所谓太原,是广大的平原的泛称,而非当今的山西省太原市。“料民于太原”,也就是进行人口普查登记,以便之后按户口抽取壮丁参军,收缴赋税补充国库。(按:有学者说,这是中国历史上见于记载的第一次人口普查。这种观点恐不准确。甲骨文中就有“登妇好三千”、“登人”等记载,说明商代已有人口的清查统计)也就是说,宣王不仅“不籍千亩”、“复田赋”,还开始“税人”。

这次人口清查工作也遭到了反对。仲山父说:“民众的数目是不能专门进行检查统计的啊(民不可料也)!以前没有普查就能知道户口多少,是因为设有各种官职在管理:司民管理百姓的生死登记,司商统计出生受姓者,司徒管理征兵服役,司寇管理罪犯,牧官核计从事畜牧的民数,百工管理工匠,场官管理入库情况,廪官管理粮草支持。

(毛公鼎为西周晚期的宣王时期器物,被誉为“抵得一篇尚书”。其内容是周王为中兴周室,革除积弊,策命重臣毛公,要他忠心辅佐周王,以免遭丧国之祸,并赐给他大量物品,毛公为感谢周王,特铸鼎记其事。)

民的多少、生死,财务的出入、往来都可知道。”

周宣王不顾仲山父的反对,坚决进行户口普查。这样做的意义是,周王朝所能掌握的人口数量大幅度增加,税收和兵源不足的问题也得到了缓解。

总体上看,宣王的体制变革是成功的,除了政策本身具有可行性之外,还在于他吸取了厉王的教训,在政治上不搞垄断,有事与大臣共同商议。据毛公鼎记载,宣王发出的政令要有毛公的签字才能生效,这说明当时宣王政治上的开明。宣王还号令各级官吏不得欺压百姓,不可贪财,不可酗酒,以扭转官吏的腐败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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