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孙纥是从前藏文仲的孙子,臧宣叔的儿子,也是世代在鲁国为卿的家族之一,于是他说:“抓不过来啊,而且我没那本事。”
季武子说“你是司寇,职责就是抓强盗,怎么不能呢?”
臧孙纥说:“你把外面的强盗召来而大加礼遇,我怎么能止得住国内的强盗?你是正卿(即执政官),却招徕外面的强盗,又叫我去掉强盗,如何办得到。庶其从邹国偷来城邑,你拿国君姬氏嫁给他,又给他食邑,跟班都有赏赐,这时赏盗啊。又赏又要去掉强盗,不亦难乎?我听说,在上位的人,要清洗自己的内心,衡一地待人,按着信的轨道走,作为表率,然后才能治民。上边人干什么,下边人就会学。上边人不干,但是下边人偶尔干的,就用刑罚处理他,这样谁也不敢干坏事。如果上边人这么干,下边人也学着这么干,这是觉得理所应当,那还怎么禁止呢?关键是自己,然后才能有成功。”
这是鲁国一贯的上面人思想和行为表率,下面人就跟着走的为政思想。后来孔子的政治学说方面主要也是这个,即“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从前,栾黡娶了范匄(范宣子)的闺女乐祁,生下了栾盈。栾盈在讨齐战役中,被任命为下军佐,也是卿了。栾黡的弟弟栾针在迁延之役中,跟范宣子的儿子范鞅一起杀向秦军,结果栾针死了,范鞅却活着回来了,栾黡就认为是范鞅怂恿弟弟向秦军发起自杀性进攻,于是怒责范宣子,令范宣子把范鞅驱逐去了秦国。于是范家就跟栾家结了怨。
如今栾黡已经死了,他媳妇乐祁(栾盈的妈)跟家臣长州宾私通,把栾家的财产都给划拉到自己娘家去了(没有大管家答应,也不好划拉)。栾盈为此很愁闷。
乐祁怕儿子栾盈惩治自己,就跑回娘家,对老爸范宣子(范匄)说栾盈的坏话:“栾盈(我儿子,你外孙)要造反了。他觉得咱们范家害死了他爸爸,从而专了国家之政。他说:‘我爸爸驱逐了范逐,但是范夫子(范宣子)不怒待范鞅反倒宠爱他,又让范鞅跟我同做公族大夫,还专我的权。我爸爸死了,范家越来越富。范家害死了我爸,还专擅国事,我有死而已,也不能跟着他。”
栾盈喜好施舍,晋国很多士人都归依他。范宣子(范匄)本来就畏惧栾盈手下养的士人甚多,现在听了闺女说,就信了。于是,认定栾盈要作乱,要造自己的反。
范宣子是正卿(执政官),栾盈是下军佐,是下卿,得听范宣子指挥。(他们都属于六卿。)范宣子于是命栾盈到外地筑城。栾盈一走,范宣子就宣布栾盈欲谋反,驱逐栾盈。
秋天,栾盈只好向南逃去了楚国。
范宣子于是捕杀了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叔虎、叔罴,这些都是栾盈的党人。同时把叔向等人也关押起来。
栾盈逃跑去往楚国,经过周天子的洛阳,洛阳西郊的民户,把栾盈携带的行李财物给抢了一空。栾盈很悲哀,就去找周灵王,对天子的门官说:“我是陪臣栾盈,得罪于晋国的执政,将要出亡逃罪。从前我的爷爷栾书输力于王室,大王也惠顾他。而我父亲栾黡不能继续栾书的勋劳。大王若不弃置栾书的功劳,我还可以有所逃窜。如果弃掉他的功劳,而想着栾黡的罪过,那么我是该死。但我希望就在大王这里被执法官杀死,不愿意回国。唯大王所命。”
周灵王听了,就说:“尤而效之,其又甚焉。”
“尤”就是错误,周天子认为晋国人驱逐栾盈是错误的,而自己的群众趁机抢栾盈的东西,就是效仿错误,于是就是“效尤”。效尤比“尤”还要可耻。
于是,周灵王命令司徒禁止劫掠栾盈,并且把抢的东西都归还。又派人把栾盈一行,直送出去了轩辕关。
栾盈去了楚国。
冬天,晋平公召集齐、鲁、宋、卫、郑、曹、莒、邹各国国君在商任会议,议题就是公布栾盈的罪状,禁锢栾盈,不许列国收纳栾盈。
会议之上,齐庄公和卫殇公在礼仪上都不够恭敬。叔向于是说:“这两个人都将不得善死。朝会,是重要的一项礼。礼,又是为政的基础。政,又是自身的保障。怠慢礼,就会失去政,没有政,就会出乱子,出了乱子,自己就要身亡。”
礼强调的是君卿大夫各级各级秩序,国君并没有三头六臂,下面各级卿大夫为什么听他的呢,靠着礼对各个层级的约束。齐庄公和卫殇公却不在乎礼,那么回国也一贯不讲究礼,那么各层级之间必出乱子,政事就要有问题,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就好像,现在如果一个国家领导人不讲究法,我们预见他们这个国家肯定会出事,当时不是侧重以法,而是礼。礼是广义的,带有法的特点,不讲礼,必然失其政。
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四人,也出奔去了齐国,改去事奉了齐庄公。他们也都是栾盈的党人。其中州绰就是平阴大战中捉住齐国两个猛将的那个勇士,是栾盈从前所养的士。
齐庄公要设一个“勇爵”,专门授给能杀能砍的人。齐庄公手下最得意的武林高手殖绰、郭最都想入选。州绰也想入选,于是对齐庄公说:“当年平阴大战后,我攻到临淄东门,战车左马被门洞迫住盘旋不进,我冒着滚木箭雨,迎着齐车,戈戟飞舞之际,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去数东门上的门钉数量,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像我这样,大约可以够格得到勇爵了吧?”
齐庄公说:“可是你当时是为晋君战斗啊。”
州绰说:“不错,但是那两个人,”州绰一指殖绰、郭最,“如果用禽兽作比,臣现在已经是食了他们的肉而寝处他们的皮了!”
殖绰、郭最这俩,在平阴大战齐灵公(齐庄公的爸爸)败逃后,给齐灵公殿后,全被州绰一人射伤并俘虏。俘虏就是对方的奴隶,不再是人了,跟被猎来的禽兽一样。如果类比于禽兽的话,这俩人已经被州绰吃光了肉,剥了皮当睡觉的褥子用了。殖绰、郭最两名高手被贬损为“禽兽”,脸上一块黑一块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是一时为虏,终身不是人啊。
这就是成语“食肉寝皮”。
这时,晋国大夫乐王鲋对范宣子说:“为什么不花钱,叫齐国把州绰、邢蒯给送回来,这俩是勇士啊。”
范宣子说:“他们是栾氏的勇士,回来对我有什么加益?”
乐王鲋说:“你也做他们的栾氏,他们也就是你的勇士了。”
意思是,如栾盈那样善待他俩,他俩自然就效忠你了。
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
鲁国的大夫叔梁纥终于和一个颜姓的女孩,生下了孔子。叔梁纥这时候岁数已经不小了,当初举悬门都是十一年的事了。也有说孔子的去年冬天十一月出生的。
叔梁纥可能和孔子妈妈没有履行结婚手续,因为《史记》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作为夫妻,到野外去玩一下,不算野合,旁人也无法判断是这样野外玩儿一下就怀孕的。没有行聘娶之礼而生下孩子,大约才算野合。这么说来,孔子是私生子。
秋天,栾盈不知什么原因,离开楚国,来到东方的齐国。晏平仲(晏子)对齐庄公说:“去年商丘会盟,晋国规定不许接纳栾盈,要禁锢栾盈。如今却接纳了,这有什么好处呢?小国事奉大国,靠的就是信啊。”(信用。)
齐庄公不听。
冬天,晋国与诸侯在沙随再次盟会,重申禁锢栾盈。
但是齐庄公仍把栾盈留在齐国。晏子于是说:“将要发生祸事了,齐国将要伐晋,这事可怕。”
楚国令尹子南势大,楚康王打算讨伐他。子南的儿子弃疾是楚康王的驾驶员,楚康王每次见到他,就哭。弃疾问:“您见到我就哭,是不是我有罪啊?”
楚康王说:“你爸爸不善,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打算讨伐他,你能不能留下来不出亡(逃走)?”
弃疾说:“父亲被杀了,儿子却留下来事奉您,这样(不孝的人)对您有什么用?但是,泄露消息,是重罪,我也不敢。”
于是,也不报告父亲。
楚康王于是杀了令尹子南,陈尸朝堂。把子南的跟班观起也杀了,车裂了肢体,到四方巡展。
子南的老部下对弃疾说:“我们打算把您爸爸的遗体从朝堂上偷走,埋葬起来,别那么晾着了。”
弃疾说:“按照礼,是会把他的遗体挪走的,不要动。”
陈尸三天,完成了展览的任务后,弃疾就向楚康王请求把老爸子南的遗体收走安葬。
楚康王允许。
安葬之后,弃疾的跟班说:“你怎么办?要不,出亡它国吧。”
弃疾说:“我等于是帮着国君杀了我爸爸,这样的人,出走到哪里,谁会接受呢?”
跟班说:“那就接着事奉大王?”
弃疾说:“背弃父亲,事奉仇人,我也不忍啊。”
于是,自缢而死。
十二月,郑国的卿子明(是子蟜的儿子,子蟜已死)出差,路上遇到一个人家嫁闺女的,他就把那闺女抢了,弄到旅馆里。过了几天,那未婚夫就带着人,来攻击子明,杀了子明,带着新娘跑了。
执政官子展于是废了子明的儿子,而叫子明的弟弟游吉填补做卿。子展说:“卿,是国君的附二,民众的主人,不可以苟且乱来。子明夺人爱妻,逞己风流,这样的人不配做卿,他儿子也一样。你来吧。”
并且告诉子明家族的人,不许复仇。
于是,游吉也做了卿,排名在子产之后。
在贵族政治下,对特权阶级,只能靠流血的办法,以及特权阶级内部的自律。
鲁襄公二十三年(公元前550年)
齐灵公从前受周灵王调拨,背叛晋国,南下一再殴打鲁国。晋平公在平阴、临淄大战,好好地教训了一顿新的齐庄公。齐庄公虽然已经与晋国等诸侯盟誓修好,但实际还是不服,如今收留了晋国逃亡来的栾盈,就是为了借助他反攻晋国。这一点,晏子都看出来了。
春天,晋平公要把宗室闺女嫁给东南方的吴王诸樊,按照规矩,其他国家也要送女孩去,作为媵妾。齐国也要送,于是齐庄公把宗女装入车子,先送到晋国去,与晋国公女一起嫁给吴国。
齐庄公把栾盈也偷着藏着车队里,要他暗中赶回晋国,发动暴乱。嫁姑娘的车队出发了,栾盈坐在其间一个车上,朝西三千里而去。
齐庄公则派出大兵,远远地尾随着这只孤独的、使命神秘的嫁人车队,准备袭击晋国。
栾盈混在嫁人车队里,一路奔波,经过河北,来到山西西南部,回到晋国。他先到了自己从前的家族封地曲沃,偷着去见自己过去的家臣胥午,告诉了他这一计划,要他发动曲沃的栾氏旧部,跟着自己袭击都城。
胥午说:“您要复兴栾氏,恐怕不行啊。如今六卿都跟咱们栾氏关系不好。从前,先主栾书做三军元帅时,和郤氏一起作证赵氏谋反,导致赵氏灭门,于是赵家跟我们素来不善。而韩氏又是跟赵氏素来相好。先主栾黡在迁延之役不服元帅中行偃帅令,于是跟中行氏也关系变恶。而智氏(智莹的儿子)年少,听亲戚中行氏的。栾黡把范鞅驱逐去了秦国,于是和范氏结怨——这也是您被驱逐的原因。六卿中四个家族都跟我们关系差,只有魏绛与您相善,现在魏绛死了,他儿子魏舒接班为卿,但是仅此一家,恐怕帮不上什么。您非要行动,恐怕不免于难。我不是怕死,而是此事难成啊。”
栾盈说:“虽然这样,我就是死了,也没什么懊悔的了。”
胥午无奈,只得许诺。
胥午作为家臣管着曲沃,次日,胥午召集曲沃的栾氏家臣们(家臣数量不只一个)喝酒,音乐响起来以后,胥午说:“如果栾孺子回来的话,大家怎样?”
众人都说:“若得主子回来,为之死,犹如不死啊。”
众人都叹息,其中有人还哭了。栾盈素来好施惠,所以下面人都追念他。
喝了一圈酒之后,胥午又问刚才的话,大家又说:“为栾盈这么好的主子,有死无二。”
栾盈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现在还活着呐!”
同志们都吓了一跳,然后栾盈挨个给大家下拜。
随即,众人打开曲沃的武器库,拉出战车,互相武装起来。栾盈亲自给子弟士卒们发武器,大家都很沉默和壮烈,纷纷取了武器。这些东西,不是刺进对方的身体,就是进入你的身体,而且位置不由你选择。众人随即登上战车,一起叫呼着,向西北五十公里外的绛城开去。
绛城里的魏舒的父亲魏绛,从前跟栾盈是老搭档,攻齐的平阴战役时,栾盈做下军佐,魏绛是下军将,俩人关系好,栾盈跟魏舒也相亲相爱。于是魏舒撤掉城门守御,掩护反政府武装(栾盈一族)轻易进城,朝着范宣子(范匄)家跑步前进。(从前范宣子驱逐的栾盈,见鲁襄公21年。)
乐王鲋正在范宣子家串门呢,陪着范宣子坐着呢,外面人来走告:“栾氏来了!”
范宣子大惊,乐王鲋说:“赶紧奉着国君,跑去公宫以外的固宫,那里牢固,这样就不怕了。而且你是执政,手上有权,栾氏跟人家多怨,就魏舒帮着他,捉住魏舒,还是可以的。赶紧吧。”
于是范宣子仓皇跑进公宫,告诉晋平公栾盈作乱,拉着晋平公去了固宫。
范宣子同时派自己的儿子范鞅,单车赶奔魏家。一看,魏舒的私家车队已经列阵待发了,准备去帮栾盈。范鞅上前说道:“栾盈造反,主公和诸大夫都在固宫,主公派我接你过去。我给你当参乘(就是车右)!”
说完,两脚一跳跳上魏舒的战车,左手揪住魏舒的腰带,右手宝剑横在了魏舒的脖子上,叱命车上的驾驶员:“往外开车!”
周围人全慌了,魏舒说:“听他的,听他的!你们不要动!”
驾驶员只好驾着这车,出了院子,被范鞅催着,绝尘而去,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家将和兵丁,还没闹过味儿来呢。
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剩下一个光身儿,被劫持到固宫。范宣子赶紧安抚,说:“等把栾氏平了,曲沃归你。”魏舒本不在乎曲沃,但是也没办法了。
栾盈带着军队也追到固宫。这个固宫,是诸侯国君为了抵御恐怖分子而专门修筑的,四面有宫墙,修得异常坚硬。而且宫墙大门两侧各筑有一个高台,高台上面修有楼观(碉堡),可以据之向下射击,以侧射火力保护大门。这种带“楼观”的宫门叫做“阙”,只有国君的大门可以这么修,卿大夫家族不可以。卿大夫家若把大门保护得这么严,表明他要造反。
栾盈善养勇士,手下有一名大力士名叫督戎,国人都惧怕之。固宫里边有个奴隶,名叫裴豹,可能是犯了罪,被罚为奴隶,他上前对范宣子说:“如果能把我的丹书烧了,我能出去杀了督戎。”
丹书就是奴隶的花名册。当时并非奴隶社会,但是有奴隶。
范宣子说:“太好了,你若能杀了,我要是不请国君烧了你的丹书,有如日!”
裴豹放心了。裴豹因为是奴隶,所以穿着个露股装。所谓露股装,就是指由于下裳被磨损太厉害了,露出了大洞,忽闪着里边的屁股。这在今天固然是时尚之至,当时则显得寒碜。所以他平常的座右铭是:尽可能站着,这样可以节省裤子。于是,范宣子赶紧命人脱下皮甲,给裴豹披在身上,又送他个大戟。裴豹说:“我没受过训练,拿这个就行了。”他拉下一根门栓,握在手里。于是,兵卒把宫门打开个缝隙,裴豹钻了出来。后面赶紧关了宫门,把几道门栓全都插上。
裴豹抡着棒子,正撞见督戎,俩人通名报姓,互相就抡着棒子和大戟拼杀起来,宫门上的范家士卒看得战战兢兢,后面的栾家士卒也鼓噪呐喊。
裴豹是奴隶,有力气不会使,一劈一扫,腾挪推挡,动作水平不够完美,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戳得浑身流血。
斐豹看着不行,不敌对手,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拔脚就追。斐豹跳到一堵断墙后面,督戎追至,也跳墙过来,还没立定,裴豹抡起门栓,一棒子砸在他后脑勺上,将之击倒在地。随即乱棒猛下,将督戎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