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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俄国]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2)

我慢慢地走完梯子最上边的几级,倚身在栏杆上。整条轮船都在我脚下了。戳出在船体外的木头舷桥上和甲板上。东一摊西一摊长长的水迹,闪烁出昏暗的光——这是浓雾的残痕。栏杆、缆索和长凳投下像蛛丝一般轻盈的烟色的阴影。轮船、烟囱和轮机都显示出它们的中央是极其沉重的,是十分稳固的,而一根根栏杆则高耸入云,在那里晃动。但是整条轮船却仍然给人以轻盈感,活像一个化作轮船的匀称有致的幽灵,驻足在苍白的月光掀开一线雾幕而露出的孔道上。海水低低地卧在右舷外,平坦得几无一线波纹。它,那海水,神秘地、悄无声息摇晃着,流入浴满月光的似轻烟一般的迷雾之中,闪烁出粼粼的波光,活像是无数忽隐忽现的金蛇。可是这闪光在离我二十步外就渐渐消失,再远些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变得就像失去了光泽的死人的眼睛。我举目仰望,重又觉得这轮月亮是某个神秘的魅影所变幻成的苍白的形象,而这无边的寂静则是一种奥秘,这种奥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无可能认识,永无可能索解的……

蓦地里,艏楼上响起了信号钟。钟声悲凉地一阵紧接着一阵,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就在同时,从前方传来了忙乱的喧声和话语声。刹那间,我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便睁大眼睛,紧盯着昏暗的雾,突然,一盏血红的信号灯好似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在迷雾中越升越高,迅速地向我们移近。在信号灯下,一排灯火通明的舷窗像是一长串晦暗的金色斑点,一面在水汽中漫漶开去,一面向我们飘过来,而明轮转动的喧声,起初像是越来越近的瀑布倾泻而下的哗哗声,后来已可以听出叶片飞速转动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海水卷入叶片和洒落下来的声音。……

我被这岑寂的夜,被世上所从未有过的这种岑寂迷住了,我完全听命于这岑寂的主宰。有一瞬间,我恍惚听到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只雄鸡在喔喔啼唱……我不由得笑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想道,心情愉快得难以理解;此刻我觉得我以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那么乏味!要是这会儿我看到凌波仙子飞升到月亮上,也不会感到惊奇的……我不会感到惊奇,哪怕看到落水的女鬼浮出水来,坐到放下来的救生艇上,紧挨着客舱的舷窗,周身染满苍白的月色,……此刻月亮正直视着这些圆圆的舷窗,用行将熄灭的光华照亮沉睡着的人的脸,而他们睡在那里,则像一个个死人……要不要叫醒什么人?不,何必呢!此刻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我们相互间是格格不入的……

那种永远摆脱不了的巨大的忧伤反使我的心绪变得难以言语的宁静,这种宁静主宰了我。我思索着常常吸引着我的那些事:思索着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思索着古代的人类,这轮月亮曾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月亮眼里,他们大概都是渺小的,彼此长得一模一样,以致月亮都没有发觉他们在地球上消失。但是此刻我觉得他们与我也格格不入,因为我没有产生经常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去经受他们的种种经历,渴望同亿万年之前生活过、恋爱过、痛苦过、欢乐过,然后匆匆逝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地消失在时光和世纪的黑暗之中的人融成一体。然而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便是存在着某种比遥远的古远更崇高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就是今夜默默地蕴藏着的那种奥秘吧。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正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死亡的那件伟大的事,在今夜凝视着我的脸,我第一次如此宁静地迎候它,并且像人们应当理解它那样地理解了它。

(戴骢译)

旅途感悟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往着幸福。我们以前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在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戴骢译)

深夜

这是一场梦呓,还是酷似梦境的神秘的夜生活?我觉得悲凉的秋月在大地上空浮游已经有许久许久了,现在已到弃绝白昼的一切虚伪和忙碌,好好歇息的时刻。我感觉到整个巴黎,包括最穷苦的贫民窟,都已进入黑甜乡。我睡着了很久,最后,梦终于慢慢地离我而去,就像一个对病人关怀备至而又沉着的医生,在做完救治病人的工作,见到病人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因为复活而绽出羞怯、愉快的微笑后,便离开病人而去一样。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置身于静寂、空濛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楼自己的卧室内,悄无声息地踏着地毯,信步踱至一扇窗子前。我时而望着这间弥漫着轻盈的夜色的卧室,时而隔着窗子最上边那排玻璃,仰望空中的皎月。每当这种时候,月光便洒满我的脸庞。我也不由得举目久久地端详着月亮的脸庞。月光透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染淡了卧室深处的夜色。在那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可卧室的四扇窗子却统统被皓月映得十分明亮。连窗畔的一切也都披上了溶溶的月色。月光由窗户中投到地板上,绘出了一轮轮青白色的和银白色的拱环,在每个拱环中央,都有一个暗淡的烟色的十字架,一个个十字架伸展到浴满月光的安乐椅和靠背椅子上时,便柔和地折断了。在最靠边的那扇窗子前摆着张安乐椅,坐着我所爱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就像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她苍白,美丽,由于我们俩所遭受的种种磨难,由于这一切磨难常常使我俩龃龉、反目,她已疲惫不堪。

她今夜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在她身边的窗台上坐了下来,却避免去看她……是呀,已经是深夜了——对面那排五层楼的房子已不见一星灯火。那里的窗户全都是黑洞洞的,像是盲人的眼睛。我朝底下望了一眼。如长廊般狭窄、深远的街上,也是黑洞洞的,阒无一人。整个巴黎都是这样。只有微微倾斜地高悬在城市上空的淡白色的明月,没有入睡,形单影只地在迅速飘浮的烟色的云朵间浮游,而同时又一动也不动似的。月亮笔直地俯视着我,它虽然皎洁,却稍有亏蚀,因而略带几分凄楚。一缕缕云烟飘移过它身畔时,都被它照得发亮,仿佛已经融化殆尽,可是离开月亮后,又都凝聚起来,变得又浓又厚。待到飘移过屋脊时,已经完全成了阴郁的、沉甸甸的云堆了……

我已很久没有看到月夜!不免触景生情,心重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俄罗斯中部冈峦起伏的、贫瘠的草原上所度过的那些遥远的、几乎已遗忘了的秋夜。在那边,月亮曾在我故宅的屋檐下窥视屋内的动静。在那边,我第一次见到并且爱上了月亮温柔苍白的脸庞。我在想象中离开了巴黎,刹那间,好像已登临绝顶。正鸟瞰着辽阔的低地,整个俄罗斯的景物恍惚尽收眼底。我看到了似沙漠般一望无垠的、浮光耀金的波罗的海。看到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向东方迤逦而去的郁悒的松树之乡,看到了森林、沼泽和小树林,看到了在地势低洼的南方,绵亘着无边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数百俄里长的铁路轨道,穿过一座又一座树林,在月光下闪耀着昏沉的光泽。沿铁路线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睡意蒙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一直延伸至我的故乡。我面前浮现出略有起伏的田野,田野上有幢地主的宅第,古老,单调,破败,可在月光下却显得相当舒适……然而,在我儿时曾窥视过我的卧室,此后又目睹我成为青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一事无成的青春的那轮月亮,难道就是眼前的这轮月亮吗?是这轮月亮在明净的夜的王国中抚慰着我吗?……

“你为什么不睡?”我听到她怯生生地问我。

在两人固执地不理不睬了很久之后,她首先开口,使我的心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说:

“不知道……可你为什么不睡?”

我们又久久地沉默着。月亮已坠落到屋顶后面,月光深深地照进了我们的卧室。

“原谅我!”我走到她跟前,说道。

她没有回答,用两手捂住了眼睛。

我捏住她的手,把它们从她眼睛上移开。泪珠正顺着她两腮潸然而下,她的眉毛像孩子那样高高地扬起着,抖动着。于是我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把脸贴到她身上,非但没去止住她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反而也夺眶而出。

“难道是你的过错吗?”她惶惑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为笑,笑得快乐而又痛苦。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错,因为两人都公然违背了欢乐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戒条,而人活在世上本来应当是欢乐的。我们前嫌尽释,又相互爱恋了,只有共过患难,吃过同样的苦,有过同样的迷误,而同时又一起在瞬息之间找到过极难找到的真理的人,才会这么相爱。只有苍白、忧郁的月亮看到了我们的幸福……

(1899年)

(戴骢译)

“希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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