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三布告发表以前,税务局红联站对他的看押还只是一般性的审查交待和劳动改造,可是这以后情况就变了。其实七·二三前后一张天罗地网般的搜捕和镇压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毕俊义的罪行还不至于到被逮捕判刑的地步。不过对他的审讯拷问的强度却增加了,批判也在逐步升温。税务局每天的广播里和门口上贴的大字报当中都在反复强调着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们挖出了一个隐藏很深危害极大流毒甚广其影响不可低估的历史和现行双料反革分子!他是税务局走资派的社会基础和帮凶应声虫,也是走资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镇压迫害革命群众的工具和走狗。挖出他来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七·二三布告发表以后的第一个辉煌战果,也是一打三反运动深入发展的又一重大成果。
与此同时对他的肉体拷打也逐步升级了。据有人说,毕俊义每次都是提着裤子进审讯室,审讯完了以后又是被人拖着拽回他的那间传达室的。每一次审讯拷问,伴随而起的都是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闹得半坡街一带的居民们整天整日地心神不宁,就像一件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心事一直没有了结了似的……后来造反派干脆就把毕俊义的睾丸给他砸了……这大概也是出于无产阶级的所谓阶级义愤吧……当时,人们也听到他的惨叫声了,人们也看到他衣服裤子上流的血了,只是看不到他出来扫院买菜撵小孩子们的身影了,甚至连他很有规律的上厕所时间人们也看不到他了……时间长了,人们看到他是被骂着叫着才慢慢走出传达室的,而不是有人冲进去以后把他给揪出来的;回去的时候也是有人带着手套捂着鼻子推推拽拽地把他往回撵……再后来,就只见有人叫他,而不见他走出来了。那人也不再进去揪他而是等一会儿转身就走了……就这么,很长时间也听不到他的惨叫声了……时间再长,渐渐地税务局就传出来无关痛痒的话说,毕俊义都臭咧!人们一听,只是笑一笑,只当耳旁风,接着就又都各干各的事去了。直到后来,税务局大门口贴出“毕俊义拒不接受批判改造畏罪自杀顽抗到底死有余辜”的大字标语后,人们才恍然大悟饶有兴趣地闲聊起了毕俊义的死因来。
原来毕俊义大概是实在熬受不住这样的刑讯逼供了,身体也残废了,此时对他来说任何想法和欲望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和神话了。自己现在这样活着就等于是躺在棺材板里喘气活受罪,不如早点死了算啦。他一有了这个念头以后马上就想死掉,可是他又无法提绳上吊吞毒抹脖子。在左思右想反复思考之后,他终于想出来一个绝招,那就是把自己熏死算啦!此计一出,他立刻实施,于当晚就开始在传达室里间那个小屋子里撒尿拉屎了。第二天人们就闻到了臭味……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红联站的人再也不叫他不提审他了。开始他还吃饭,后来他连饭也不吃了。再后来干脆他把小屋朝里一锁,自己不出去,外边人也进不来……只是到了八月中旬人们每次路过传达室时都感到气味难闻无法通过,而且看到墙上玻璃上爬满了苍蝇,人们经过消毒后打开房门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尸体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臭不可闻。整个小屋和传达室里简直奇臭无比,税务局当权派不得不把它给封闭了。
可怜当年的花花公子风流倜傥的小义哥,那么一个爱面子爱女人爱干净的孤独老头子就这么在自己拉的屎尿的尿中给臭死了。说起来真是天方夜潭海外奇闻!
人们就这么传说着谈论着说笑着,好像他的死是天经地义的,他就应该这么死!他只有这么死了才能给人们带来一点笑料和欢乐,才能缓解一下半坡街紧张压抑的气氛,驱散走那满天的阴霾和霉臭的空气,直到人们把这件事给彻底忘了……
不过在整个半坡街热闹事新鲜事不断的氛围中,也有一个十分平静的角落,那就是二条五号的邹家或者说是周家了。自从七·二三布告发表以后,省革委、省核心小组除了打击社会上的犯罪现象维持社会的稳定治安以外,另一项重大部署就是要消除两大派的对立情绪和武斗现象,促使两派真正地联合,以便从根本上消除太原市乃至整个山西省社会秩序混乱的根源。他们的第一步做法就是先让两大派群众组织的头头到外地去学习,给他们办学习班。让他们一边学习各种文件,一边审视自己在运动各个阶段中的表现,特别是在历次武斗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并且斗私批修认真交待,争取早日过关,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这样才能揪出真正破坏革命大联合搞武斗的坏头头,消除隐患,纯洁队伍,巩固运动发展的大好形势。省革委的头头们为了表示自己的姿态和诚意,就先拿自己的亲信组织开刀。他们先把省革委大院里红总站的头头们派去学习。这第一批去的人名单里就有邹家斌,地点是石家庄。当然这也不知道是邹家斌理应首当其冲,还是周武翔深谋远虑忍痛割爱,总之这第一批去外地学习的两派头头是让太原市的革命群众敲锣打鼓给送走的,就和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一样。
邹家斌走了,那周武兰呢?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倒是没有走。本来对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周武兰了,可是魏孝端挨打时的惨状对她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又引出了她体内的那种恐惧狂躁精神症来,以至于事隔已经很长时间了她都无法从中摆脱出来,一直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吓和迷颠之中,所以她对丈夫的走就不是很清楚的,而只当他是一次平常的出差呢。
处于半清醒半疯颠之中的周武兰现在是无论看到什么东西听到什么声响都会产生某种幻觉和幻听。比如她看到地上掉下来什么东西,她就以为那是人的眼睛,就会大惊大叫一阵;听到那时急时缓的雨声,就以为是棍棒皮鞭抽打人的声音,吓得她惊恐万状四处躲藏;有时候半萍的哭声传过来,她就好像听到了魏孝端的惨叫声,也跟着一起哭叫……这可苦坏了她身边的一对儿女,闹得周奇和聪莉俩个不停地为她打扫地面,还得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生怕漏进一点声音来,影响她的情绪,为此聪莉连国庆游行训练都不去了……就在这一对儿女的精心呵护下,周武兰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又无所事事,坐立不宁,终于又坐下来写她的思想汇报了。只有在这时,全家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周奇和妹妹也才能松一口气。
……有时候她写着写着还抬头看一看后窗台,看看那个破花瓶,眼前又幻想出了那里梅枝灿烂的景象……有一次她突然问周奇:“咋地听不见社平他们踢足球咧,这么长时间咧?”
周奇在震惊之余,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外面光下雨,马路上都是湿的……”就这么搪塞过去了,好在她也没有再问什么。
……就在这绵绵雨声中,就在全家人的封锁和呵护下,在这口活棺材里,她浑浑噩噩地又陶醉在她的幻觉中去了,又陶醉到她的写作中去了。在别人看来,周武兰,她现在似乎是什么都忘了……
……
说来也快,宣判很快就下来了。
说是从重从快嘛,这八月里也真够忙得了,天上地下都忙成一团了。公审大会定在八月三十一号。
这一天一大早说是要戒严,克华八点多就提着饭锅给父亲送饭走了。
今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天空中有一行往南飞的大雁。克华抬头看着天空,数着大雁就这么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西街北拐口。
他刚一拐弯,就看见中级法院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他看见人人表情焦急、冷漠,气氛十分凝重、肃杀,仿佛只要划上一根洋火,这个人群就会和炸药包一样爆炸。克华知道这与今天的公审大会有关。他也想看个究竟,可是他挤不到跟前,于是就站到法院对面的马路边边上往里看。那里也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他一听才知道今天公审的犯人就是从这里往出提了。有个人眉飞色舞地说,今天要枪毙二十多个人了,可有个看头了。
克华从人们躲避汽车所闪开的空隙中可以看到法院大门里面的情况……他想,干脆先看看人家是咋样提犯人的哇,等我送饭回来再去宽银幕那儿看游街,说不定正好……我看能不能看见社平他们了……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人群开始骚动开了,不停地往前挤。克华也随着人流往前挤。他凭着平时拥挤的经验,很快就被人流推到了前面。这时他看清楚了法院里面的一切。
法院门口站着两排端着刺刀的军人,杀气腾腾,让人都有些心惊肉跳。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站着四、五个人,他们不停地吆喝着一个个犯人的名字。大门里边停放着长长的一排大卡车……这时已经有犯人被五花大绑捆翻在那里了。有男有女,也有老有少。克华还能听到他们的哼哼声,就和猪叫一样。有人在克华身后说,这儿关的都是死刑犯,今天都要枪毙了。你看把他们捆得,那是五花大绑,把手腕都给他们提到脑袋后头去咧。有人问,那能提上去?“不会把他们的胳膊下了!你看把他们叫唤的,那能不疼了……还没有给他们插亡命旗了。等一会儿一宣判一插,更疼!有的都插到肉里头去咧……”听到这里,克华就觉着自己两腿打战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刚想转身走,突然听到“妈呀”一声的哭喊,他的心口随之一震,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来。这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传过来:“步孬蛋!”
紧接着克华就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我再也不敢咧……从来也没啦人告给我……饶了我哇……我再也不敢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