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对青春女性的无节制幻想和对又一次即将来临的政治风暴敏锐的预感中，令他胆战心惊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十中，他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剃阴阳头，戴高帽子，每天戴着用黑板做的写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大牌子在校内校外游街示众。白天游街回来，红卫兵把他扔到那儿，他就得在哪儿呆一夜。有时把他扔到厕所或垃圾堆旁，他就得在那里或蹲或站地过一夜。真正是画地为牢啊……不过这还不算，还有更令他难堪的处境，那就是解湘萍也加入到揭发批斗他的战线里来了。这一来他又有了一项色情狂加大流氓的罪名，这更加撩拨起了血性方刚的青年学生们所谓正义和愤怒的烈火，从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摧残他折磨他……跪玻璃渣，敲锣自骂，反穿衣服……红卫兵还逼他每天早上自己主动地把厕所里的粪纸篓扣在脑袋上，一戴就是一天……这以后他脖子上就又多了一件东西，那就是一双被故意捅破的烂皮鞋。他走到那里，就骂自已是流氓是破鞋，并请革命小将和革命群众任意惩罚自已……那些日子里，他天天都是带着血迹和满身的脏污回到学校的……好在魏孝端天性乐观，是一个过事忘，尽管受到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蹂躏，他仍然能想得开吃得下睡得着。他有时暗想当年那个拆字先生的预测看来还是灵验的……那一年，他已经记不起来是48年还是49年，他才二十二、三岁。在一种极端无聊和空虚的状态下，他想去算算卦，占占自已将来的前程。在一个相桌前，测字先生让他写了三个字。他也没加思索的顺手就写下了“向心方”三个字。那人仔细的看了半天，又独自嘀咕了几句，就对他说：“这位学长，休怪贫相才疏学浅，出口冲犯才兄。从这三个字来看，您这大半生时乖运蹇，是一个担惊受怕受小人欺负吃罪遭贬的命啊……这位学长，贫相摆摊占卜虽然是醒世劝人，替天行道，但也是谋生糊口的营生，就怕说重了让您生气，破了我的饭碗。您要是不见怪，那我就……”魏孝端心里暗自可笑，心想，你随便说说，我呢也姑且听听，哪有那么认真的事，就说：“您不用担心，照实说吧。
说好说坏，我都照价付钱，一分不少您的。您说吧。”那测字先生才慢慢说道：“才兄写的一手好字，颜貌柳骨，看得出您这人是个屈风史胆的人，是个正派人。不过您的命运也就背在这上头了……您看这第一个字‘向’字，上面一撇是个半啦‘人"字；第二个‘心"字，上面三点也是一圈半啦‘人"字。这说明您前半生，也就是四五十岁前您的周围小人环绕，挤兑您打击您，说不定您还有皮肉之苦和牢狱之灾。不过还好，您能挺过来，像苏东坡那样苦尽甘来寿享天年……就是您的心事学业将大都付之东流万事皆空！您看这‘向"字底下不封口，‘心"字上头没合口，上下空虚无着无落。这意思是说您的大半生经历，比如男欢女爱啦，学问事业啦都是瞎费心思，空忙一场，一件都成全不了您……就这最后一个字‘方"字是个吉祥兆头，您看这‘万"字头上一点，这也是个‘人"字呐，万人之上的意思，这代表您的后半生。这说明您在五十岁以后的学问事业成绩都在万人之上，成就辉煌，无人能比，而且所思所想也大都能实现了，能够事遂心愿，颐养天年……”听到这里，魏孝端问：“那我前半生命运就没法改变了？”……那测字先生呷了口茶，看着魏孝端笑道：“……天玄地黄，人力莫为。乾行坤转，在劫难逃。您想改变自已的命运，我可以告诉您一个方法，那就是凡事少主张少执着，三缄其口，随和一些忍耐一点……您能做到吗……”魏孝端一听这又是舛顺各半的骗人把戏，也就一笑了之，丝毫没有记在心上。这都过了二十年了，现在想起当年的话来，魏孝端不仅连连感慨，真是天运地数，凡人难抗啊……不过自从解湘萍幼稚冷酷毫无恻隐之心地向他恶语相加怒目仇视以来，他反倒把世间万事万物看开了想通了。他想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即然上天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又何必徒劳怨天尤人呐。逆之不如顺之，即来之则安之嘛……倒是打这以后，他的眼界更加开阔了，凡事只往好里想，往好里看……今天他送周武兰回家，按他的想法那是“好是晚来香雨里，担簦亲送绮罗人”。他知道周武兰是个好人，只是近来说话办事疯疯癫癫的，有些失常，总是自责自骂，和以前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清高孤傲温和深沉简直判若两人，就和校园里那颗不死不活的白梅树一样……
“唉，周老师，那颗白梅树又败了一圈，您知道不……”
“……又死了一圈！那，那，那不是快死完啦！”周武兰好像突然睡醒了似的，显得又吃惊又痛心。
“……可不，我今天早上一看，那支带苞的大枝子都蔫了，我收拾了一大堆，现在就只剩下一小撮了……是不是太阳太毒，给晒死了……”
“……这，这，这下了一下午的雨……我还说住到学校以后就能天天看见它了……魏老师你是不是天天都要扫那两个花坛……”
“是呀，我每天都要扫一扫……我还买了一本种养梅花的书来着……我是照着书上教的给它剪枝压根……这东西不好伺侯，看它那样我都心疼……”魏孝端知道周武兰特别喜欢梅花，每次来看梅花或摘一枝回家就像完成了一件很大的心愿似的……他朦朦胧胧地知道周武兰的这个嗜好与她几十年来那件沉重的化不开驱不散的心事有关。
“……死了好多？”
“多啦……我刚才不是都跟您说了……”
“那颗红的了？”周武兰指的是甬道左边和白梅树并排植种的那颗红梅树。这一红一白两颗梅树曾经是十中校园里的一大景观。
“快死了。”魏孝端说这话时却显得很平静。
“快死呀？！”
“那两天先是死枝子，枝子都掉光了。这两天又开始烂根了……主根都死了一大半了。我把那本书都翻烂了，也找不出好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了……”魏孝端看来很伤心，不由的叹了一口气。“我还想看到她在丛中笑呢，看来是不可能啦……唉，不说它了，不说它了……就是那颗白梅一会儿精神一会儿蔫的……也不知道还能活过来不能……”
“……红梅树死啦？！”周武兰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嗯……是死了……”魏孝端吃惊地望着周武兰。
……
“……嗨，都死啦……都死啦……哼哼……嗨嗨哈哈……哈哈……你想做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也做不成啦……”周武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尖厉冷涩，空气仿佛都在颤动。在这空旷深寂的夜幕下，让人听后不由得毛骨耸然……面对谈笑失常的周武兰，魏孝端整个一个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只得小小翼翼地陪着周武兰往前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离开府西街，拐进了半坡街北口……放眼望去，整个一条半坡街黑个隆咚的，只有这北口子附近有一盏路灯还亮着……
突然，“啪”的一声这盏路灯也破灭了，顿时，半坡街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唉呀！”就在这盏路灯突然熄灭的同时，魏孝端猛然感到背后有一股阴冷的风向他袭来，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脑勺和后背便像是撞到了什么又粗又硬的东西上一样，两眼立刻闪出一片火星，疼得他脑袋就像炸开了一样……他大声惨叫了一声，就踉踉跄跄地跪在了泥湿的柏油路面上……
这时在马路右侧的砖垛沙堆后面就好像一起接到命令似的，五六支打着光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过来，照到魏孝端的身上……
周武兰也还没有搞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耳边便爆发出了“有人耍流氓了……有人耍流氓了……打流氓……打流氓……”的呼喊声。随即在她和魏孝端之间便隔起了一道人墙。接着她马上就看到了一幅鞭云棍雨上举下砸的场景，又听到了一个似乎很熟悉，仿佛又很遥远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哭嚎声……
……克华这个时候也正好走到半坡街北头的这个丁字口上。其实刚才他老远就看见周武兰和一个男人在前面边走边聊……他和他们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跟着他们往前走。他刚才听到周大姨的笑声后，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突然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惨叫……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和周大姨相跟的那个男人已经爬倒在地上了，他的周围是一圈熟悉的身影……
借着手电光，克华看得出是挠蛋蛋罗锅电灯泡他们……还有社平……他们今天全戴得军帽。
……挠蛋蛋捏着一根烟，左手插在口袋里在砖垛旁边站着。他不时地发出“……再打……往脑袋上打……电灯，你再用点劲”的喊声。
原来自从小章老师他们让抓走以后，八中红总站的学生就扫荡了那座实验搂，同时也把挠蛋蛋他们给赶了出来。现在红总站的已经完全控制了八中。原来红联站师生，包括挠蛋蛋他们修筑的那些个工事也已经江山易主，成了人家的战利品……挠蛋蛋现在是无所事事，成天带着他那马路兵团的弟兄们在半坡街一带东逛西荡，寻衅滋事。要么就是给他的大鱼缸换换水，放放鸽子……此时他的内心里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因此他也跟十中的邵率滨他们联系过，说是他和他的人愿意到十中去保卫红联站的大本营，就是豁上一条命也不说二话……也不知道是人家看不起他们这股力量，还是邵率滨认为没有什么必要，总之到现在十中红联站的还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就在这种极度空虚又满怀希望的状态下盼望着……等待着……今天下午下了一下午的暴雨，他在家里就坐不住了。雨一停，就跑了出来。他把罗锅他们召集齐以后，便商量起了一旦十中大本营让他们进驻后，他们将怎样怎样安排的事来……就在这个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肩并肩地从府西街向这边走来。他们都认出了女的是周奇的母亲周武兰……
“……那个男的是谁了？”
“不知道。”
“……我看……噢，是十中的，叫魏……”
“魏孝端。”
“……是了。是个大右派。正劳动改造了。”
“还是个大流氓了！我看见他牌子上写的"大流氓魏孝端"，脖子上还挂得破皮鞋了……”
“人家湘萍还揭发他来……你问社平……”
“魏孝端……我看是魏不端哇……打那狗操的！”
“对！打那狗操的……”
“你们听我的，他们过来了，先把路灯敲了，再打……你们听我的命令啊……”
……
这时魏孝端的哀嚎声已经很微弱了，也不再在地上打滚了……罗锅他们就像打死猫死狗一样，仍然一边骂着一边打，只要没有挠蛋蛋的命令他们是不会住手的……周武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完全吓傻了，还是神智不清楚，她并没有上前去阻拦那些手舞皮鞭长棍的年轻人，只是大声喊：“他是右派……他不是流氓……他是右派……他不是流氓……他不是流氓……”在克华听来，她的喊叫声并没有罗锅他们的喊打声高。这时克华听见挠蛋蛋在大声下命令：“不要打咧……你们这是打人了！不要打咧，不要打咧……谁见过你们这的打流氓了，笨蛋！都是些笨蛋……来，看我咋打了，我让你们学一学！”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条长长的鞭子，鞭子头上有一道亮亮的闪光……克华知道这就是让半坡街一带的大人小孩都胆寒的那条三角钢珠鞭。这条鞭子是三角皮的。据说皮子里是钢丝做芯，有一米三寸来长。打在人身上，当时没有外伤，可是两三天以后，挨打的人就会感到骨头疼，肉皮也会烂掉，然后一层层脱落，最终将落下一个终生残疾。这条皮鞭还有一个一尺长的手柄，是用白铜做的。平时看上去亮闪闪的，再配上那一把红红的穗子，真是既漂亮又威严，但这还不是这条皮鞭的全部价值所在。它还有一个更让人生畏的地方，那就是皮鞭的鞭头上还安着一颗钢珠！这个钢珠打到那儿，那儿就是一个洞，就是一片血迹，一个血块，一个永生的伤疤……这条皮鞭平时挠蛋蛋总是把它反别在腰间，只是到了他认为该惩罚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时才会抽出来发挥它的威力……今天，此刻，克华见挠蛋蛋抽出了这条闪着冷光的皮鞭，他知道挠蛋蛋要下手了……
果然，罗锅他们都让到了一旁，挠蛋蛋站在滚在地上的魏孝端身边……他没有动手。他只是观察着，等待着，捕捉着下手的时机，好一手下去打在要害上……周围的其他人都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好像都憋住了气一般……周武兰此时也停止了叫喊，呆呆傻傻地看着挠蛋蛋，她嘴角嗫嚅着，一直没有说出什么哀求的话来……魏孝端蜷屈的身体动了一下。停了片刻后，他没有感觉到鞭棍加身的疼痛，他以为那些人已经停手了。他转过身，把头微微抬了起来。他满脸泥渍和血污，身上的衣服已经全烂了。他慢慢张开嘴，似乎想叫人，大概是想叫周武兰吧。可是就在他想叫还没有叫出声来的时候，克华就见挠蛋蛋手一扬，那颗钢珠闪着一道银色的弧线就从半空中劈了下来……“唉呀——”接着就是一声让全体在场的人都发抖的撕天抖地的惨叫声，魏孝端双手护着左眼又一头扎倒在了泥水马路上……
“唉呀！唉呀……”魏孝端在地上剧烈地扭动着身体，他全身不住地抽搐摇摆，就像一只被刚刚割破气管放手让其松血的鸡……“啊呀，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我看不见啦！我看不见啦……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周老师，救救我呀……”
“蛋蛋，把眼睛给打出来咧……”
“就是朝他眼睛上打了……看他还敢不敢看人家女的……”
克华看着在地下打滚哀求的魏孝端，他就想哭！他的眼泪都涌到了眼眶四周，热热的酸酸的，似乎只要一松动，泪水马上就会夺眶而出。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辛酸、委屈和怨愤……可是人家女的都没有哭，我哭啥了！刚才周大姨就没啦哭！现在连女人都不哭咧，你见人家谁哭了？你哭啥了！怪不得姐姐说，杨家的女人都比男的强。我就没啦见过她哭过。俺妈也不哭……丽萍，聪莉，半萍……都没啦哭过！
……克华跑进了漆黑的半坡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