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华刚放下碗筷,他正要站上凳子听教唱《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个时候周奇笑嘻嘻地进来了。
“白壳,咱们上街走哇。”
“我还要听人家教唱了。”
“那有啥听得了……走,我会唱,我教你。”
“我不。”
“在家有啥意思了,这来热。走,咱们到街上凉快凉快走。”
“我不,我嫌热了……八年——前……”
“走,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保准你不后悔,又凉快又好看。”周奇眨巴着大眼睛神秘地说。
“真的!甚地方了?”克华有些受不住了。
“你走哇。走!到了你就知道咧。”周奇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过来拉住克华的胳膊。
“风雪夜……大祸……”克华还想唱下去,但这时已被周奇拉得摇摇晃晃的了。他顺便跳下凳子。“走。我跟俺妈说一声。”
……
他们走到大门口时,金惠莲、李大大、宋淑卿三个女人也到了大门口,她们是去省革委大礼堂缝门帘的。
“妈,我和少奇上街呀。”
“你刚送饭回来,也不累!你在家好好呆着吧,你瞎跑啥?”宋淑卿穿着一件灰的确良对襟宽袖褂,下面是一条黑色夹裤。她显得有些不高兴。
“我不累。我一会儿就回来咧。”克华在母亲跟前一向很拗。
……
“你早点回来。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少奇,你看好他,啊。”宋淑卿显然拗不过儿子。“唉,我的门还没锁,”她对另外两个女人说。“我先回去锁一下门。”她转身回家。这个时候,克华和周奇早就跑到巷子外面去了。
“咱们朝哪面走呀?”走到巷子口上克华问周奇。
周奇起先一直望着北面有些犹豫不定。他站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走,咱们先去宽银幕哇,那儿有演节目的了。”
“哼,我就知道没意思!你不是说有个好地方了么,你哄人了哇?”克华有些不想走了。
“我骗你干啥了。走,咱们先去宽银幕,一会儿我再领你去那地方。”周奇连拉带推,显得有些窘迫和不好意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们朝南走去……
税务局大门两侧前两天就贴出了毕俊义的大字报。有一张的上面大标题是“请看当年的反动子弟,今日的大流氓毕俊义其人其事!”文章末尾还画着年轻时的毕俊义和一些怪模怪样的女人们手拉手的漫画。还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小义哥现形记”和“毕俊义是个地地道道的复辟狂”等一些触目惊心又极诱惑人的标题。大标语更是骇人听闻:“打倒大流氓毕俊义!”“应该依法严惩现行反革命分子毕俊义!”“毕俊义糟蹋妇女、侮辱女青年罪该万死!”“打倒毕俊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不扫除一切害人虫,誓不罢休,决不收兵!”
“听说×老头子强奸妇女了。”周奇对克华说。
“我也听说咧。大流氓。可坏了。也不知道歪女的是谁了。”克华有些激动和愤怒。
“我听说就在咱们街上了。”
“反正女的都不让去税务局咧。那天我还见税务局红联站的人上咱们院来,最后就去了社平家……后来社平他妈骂了半萍一顿,把半萍和丽萍锁到家里也不让她们出来咧。”克华有些兴灾乐祸。
“是?我咋不知道了!”周奇有些吃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成天钻到家里,你咋能知道了。谁让你家在歪东院住来,隔球得那来远。”
周奇似乎已经不再想这个了,他又回头朝北面望了望,没有吭气。这时他俩就看见粮店对面的大槐树上吊着一只猫。这只猫半个身子的皮都已经被剥开了,滴血的猫皮耷拉在猫头上……猫嘴里也淌着血,一动不动,看来已经死了。死猫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用铁丝窝成的小纸牌子,上面写着“鸽子是我祖中(宗)”。槐树底下围着一圈小孩子。他们有的拿着棍子一边抽打死猫,一边还不停地骂着。克华本来就胆小怕事,今天他看见猫死得惨状和众人围打的情景,更是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他想赶快离开这儿。他催促周奇快走。就在这时他猛得听见身后有响动声,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看,自己的短裤衩就被人拉了下来……这时大槐树下那一圈小孩子们都掉过头来,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嘲笑声和狂笑声。这个时候就见电灯泡转到了克华前面,他拍着手大笑,身后是社平。克华赶紧把裤衩提起来。他在经过这一瞬间的呆愣和害怕后,现在已经回过神来,他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心里着急,嘴角颤抖。不过他心想,还好,都是男的没有女的……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刚好走过来三个年龄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有两个好像很难为情地掩面而笑;有一个却是满眼怒气,不屑一顾。克华想骂,他又怕电灯泡打他。他嘴唇嗫嚅着,还是哭了出来。
“你,你干球甚了……咋这么坏了。”周奇此时气得嘴唇发紫,不住地颤抖。他已经在追撵电灯泡替克华出气了。
“关球你啥事了,你多管闲事……他是你的甚人了……你管得倒宽……”电灯泡一面跑着一面骂。
周奇没有敢跑远,他挥舞着拳头保护着克华。“你再过来?!你再过来我敲死你!”
……
“那球势是谁了?”
“看那球势的狗××哇才那么一点点大!”
哈——哈——哈!
“唉,你们知道哇,他爸爸是国民党军官!”
“我听说来,他爸爸给逮起来咧……小国民党。”
“他现在天天给送饭了。”
“逮起来咧,关进监狱里头还能给送饭了?!”
“没有哇,是现行反革命,在单位里了。”
“那个大个子是谁了?”
“他哥哥哇。”
“他没啦哥哥。”
“听说他光有一个姐姐,大人们都叫她杨贵妃了。”
“唉,你姐姐是不是叫杨贵妃了?”有一个孩子冲克华喊了一声。
哈——哈——哈!
“看,他还哭了!”
“哭球甚了!人家谁又没啦打他,真是虚×了。”
“胆小鬼,国民党的儿子!”
……
大槐树下的孩子们又回过头去打他们的死猫去了。
周奇搂哄着抚慰着克华。“不用怕,有我了。刚才是没啦看见,要是我看见他们在后头跟的,他们也不敢……你放心哇,没事咧。”他看见克华有些犹豫,他又一边哄一边拽地说:“我跟你说的歪地方可好了,站得高看得远,还能看见咱们院了。不信,你走。走哇。”
此时克华已经不哭了,他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他双手护着裤衩勉勉强强地被拉着往前走。
“俺妈说来,以后你要是送饭嫌害怕了,就叫上我。今天就是俺妈让我叫上你出去玩一玩。”周奇已经开始笑了。克华盯着周奇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依靠和信心。两人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快要走到往西羊市拐弯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少奇,少奇”的叫声。他俩循声望去才看见是挠蛋蛋正在工农兵饭店里头敲着窗玻璃叫周奇呢。他俩都怔了一下。周奇马上说:“我知道挠蛋蛋叫我干甚了。他叫我去给他们修无线电了。”他停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的说:“今天不去!走,咱们过去告诉他,就说今天不去咧,明天哇……走,过去跟他说一下就走。不要怕,有我了。”周奇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心有余悸的克华走进了饭店。
这个饭店就在半坡街去西羊市往西拐的口口上。门面不大,里面迎门放着一架已经破损的绿色绸面屏风。饭堂中央摆着七八张圆桌,每张桌子跟前都散放着数量不等的高腿方凳子。桌子上堆着醋瓶盐罐和一些散乱的筷子。桌面污秽不堪,爬满了苍蝇。饭堂四周的墙壁上除了毛主席像以外,还贴着“农业学大寨”“要节约粮食”“要斗私批修”“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等最高指示的宣传画。饭堂里没有一个服务员,他们都在北边的厨灶间聊天呢。饭堂里声狂语喧。克华看见有一个头上箍着白毛巾的中年农汉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独自喝酒。他不停地用筷子搛菜吃。一碟豆腐干。一碟花生米。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白瓷蓝道温酒杯和一只小酒盅。他吃得很匆忙。这个情景让克华立刻想起了他有时在小卖部门口看见的那个人:那个掏茅粪的农圪懒怀里插着一根鞭子,手里握着半瓶散白酒,一边喝着酒,一边还捏着吃刚刚买来的动物饼干……他想:这山汉还挺有钱的么。
……
“少奇,我问你,你,你知道那猫是谁家的?”挠蛋蛋有些咬舌头。克华并不知道这是酒喝多了的醉相。不过他一看挠蛋蛋这副模样,心里就踏实多了。“……他不能打人咧。”“我不知道。”周奇干脆地说。
“操他妈了,它把我的鸽子给……给吃咧!那,那,那个大鼻子灰-军-鸽。”
“我又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猫,你跟我说这些干甚了。”周奇生气了。
“鸽子是它祖宗!它还吃它祖宗了……我,我把狗日的——皮给拔咧……操他妈了……”
“我今天有事了,明天再给你们修哇。”周奇想走。
“我给狗日的开,开了个批斗会,让它游街-示-众。看,看它以后还敢不-敢吃咧……”挠蛋蛋语无伦次的骂声,引起了他同桌的一阵哄笑。
克华此时才注意到和挠蛋蛋同桌的还有四个人。克华知道他们都是八中红革联(红联站的一个基层组织)的。其中那个年龄大一点的,身材短小精悍、脸色青黑的人是八中的体育教员,人们都叫他小章老师。其他三个都是学生。挠蛋蛋正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的桌上摆着八个大菜碟,克华只认得过油肉红烧鱼牛肉和芹菜花生米这几样菜。其它的他连见也没见过。桌上每个人跟前还戳着一个酒瓶,克华从标签上认得那都是二锅头……这桌饭菜到现在已经是杯盘狼藉了,看来是快吃完了。那几个学生都在划拳赌酒,吼叫声震得纸顶棚哗哗地响。只有小章老师一个人坐在那里,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面色庄重,两只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克华突然看到他用胳膊顶了一下他旁边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会意地在另外一个学生耳旁嘀咕了几句后,就向厨灶间走去。
“唉,小章老师,我明天早上给你们修哇,你看行不行?”周奇撇开挠蛋蛋转向了饭桌。
“啊,啊,”那个小章老师此时显然是在想别的事,他紧紧盯着厨灶间,脸色更加发青了。他听到周奇在叫他,他才收回目光。“啊,啥了啥了……噢——行了哇。好,好,明天就明天。你明天早点来。”说完,他又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厨灶间门口挂着的那道白门帘上。
“呀,还有猪肉了么?!”周奇故作惊奇地笑笑,看着小章老师,又看看其他几个学生,才转向了挠蛋蛋。周奇知道挠蛋蛋是个回民,不吃猪肉,但是你在他跟前提起猪骂起猪来,他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反感,有时还会“嘻嘻”地笑几声。挠蛋蛋有时也拿猪来骂人。
“俺们知道他不吃猪肉,专门给他要了一盘爆炒羊肉片。”旁边一个学生笑着推了推挠蛋蛋。
“挠蛋蛋,俺们走咧啊。”
此时挠蛋蛋已经爬在桌子上了。
克华和周奇刚走到屏风跟前的时候,刚才离开饭桌的那个学生也正从厨灶间挑帘往外走。他一脸笑容,小章老师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
周奇和克华经过西羊市洗澡堂,也看见那黑大门里里外外都是大字报大标语,也看见凡是人名处都打着红叉叉,不过他俩谁也没有仔细看。只听见宽银幕电影院那边传来了锣鼓声。“有演节目的了,快走。”他俩加快了脚步。此时的克华已经是有说有笑的了。
他们走到电影院台阶下的时候听见了火车鸣笛的声音,他们知道这是在表演口技。广场上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圈人……火车的飞驰声由远而近由微而壮,好像地上台阶上都在火车轮子底下,都在回应,都在震颤,就连电影院楼顶上那根高高竖立着的避雷针都在晃动,连每个人也都跟着在抖动……突然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螺旋马达声,也是由弱而强。起初像蜜蜂群飞来,后来才听出是飞机声。“是战斗机!”克华喊了一声。接着就是好多架飞机从人们头顶上呼啸而过,霎时间就响起了炸弹下落的尖啸声和爆炸声……这时克华站在台阶上踮起脚跟朝场子中央看去。场子中央站着三个穿军装的演员,立着两架麦克风。其中一个正在对着话筒表演。克华就见另外两个演员同时举起了胳膊,接着机枪声高射炮声骤然响起,声震云霄,激动人心……顷刻间就传来了飞机拖着黑烟坠落的哀鸣声。宽银幕广场顿时掌声雷动,呼声震天:打倒美帝国主义!支持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斗争!中国人民和越南人民是山水相依同志加兄弟般的亲密战友,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越南人民牢不可破的战略后方!美帝国主义从越南滚出去!打倒美帝!打倒苏修!珍宝岛是我国的神圣领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广场上每个人都异常激动兴奋。
接下来的节目是杂技“扔接”。几个公社社员打扮的演员手里拿着玉茭棒子高粱穗子和镰刀不停地你扔我接,我传他接……这一个节目克华和周奇以前都看过,觉得没有什么新花样,只不过是碟子帽子凳子换成玉茭高粱镰刀罢了。他们想等着看下一个节目。
……公社社员们下去后,走上来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也是黄军装,腰上扎着武装带,还戴着军帽,胳膊上系着“红卫兵”袖章。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副竹板,不过这竹板的样式克华以前没有见过。“下面表演天津快板-刘少奇访问印尼。”
“甚是天津快板了?”克华扭头问周奇。
“可好听了,你听哇。”
……
“咱们走哇,没意思。我不想听。”
“咱们听一听,看他说啥了。听一听咱们就走。”
那两个小伙子在打了一通快板后,才不紧不慢地说:“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提,说一说刘少奇访问印尼。”
“你看,少奇,说你访问印尼了。嘿嘿……”克华觉得那两个人怪腔怪调的,自己还从来没有听过。他觉得挺有意思。
“你少胡说哇。”周奇拍了一下克华的头。
又一阵竹板声过后,那两人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一九六五年(哪)全国搞四清,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人人心头喜。
刘少奇不搞运动他做贼心虚拉着大旗做虎皮。
为了配合帝修反的反华大合唱,他上窜下跳费尽心机。
三自一包,三和一少,阶级斗争熄灭了,土豆烧牛肉才是共产主义。
全国人民心红眼亮揭穿他这是在存心搞复辟。
刘少奇呀他害了怕,带着老婆非要访印尼。
他的臭老婆呀名叫王光美,资本家的女儿说话还娇滴滴:
少奇,少奇,搞修正主义反华大合唱咱俩都有份,你不能一人出溜剩我孤家寡人独自一个当靶子。
你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要不带我跟你一块去,到了桃园我可就不下地。
……”
广场上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会心的微笑声和鼓掌声。此时的周奇听得也是兴致勃勃满面红光,他还不停地点着头打鼓点呢。不过克华毕竟年龄小一些,快板里的话他似懂非懂也不感兴趣。他越听越觉得他们说得怪不啦圾的,因此趣味顿减,觉得没有意思。他想走。“少奇,咱们走哇!”
“着啥急了,再听一会儿。”
“走哇,走哇,有甚意思了!一点也听不懂。”
“再听一会儿,等一等。下面说刘少奇到了印尼咧……”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呀啊。”
“……好,好,好……走。走。”周奇被克华连推带拉地拽出了人群。他一边走着还一边不停地回头望一望,驻足听一听。
就在他们往宽银幕广场对面的电车站走的时候还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身后传来的说唱声:
“就说那一天嘛,太平洋上天黑云暗风高浪急。
雅加达的机场上人山人海到处是便衣。
总统苏加诺呀是个流氓地痞,他头戴黑帽眼戴墨镜身穿黑衣还是个大秃驴……”
站牌下等车的人很多,好像太原的人多会儿都有上下班的,也多会儿都有或上街或走亲戚的。克华和周奇刚走到站牌底下一路车就过来了。不过他们俩今天没有坐车的意思。他俩被拥挤在上车的人堆里。
“去哪呀?”
“走,往北走。咱们去省政府玩些。”周奇扳住克华的肩膀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不像刚才那么犹犹豫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