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大听见叫声吃了一惊。她抬头一看是儿子,在惊讶与惊喜的似笑非笑之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本想应一声,可是她没有。她放下汤碗,吃力地站起来……她本来是想跟儿子说句话的,问问他在北京在路上的情况,不料等豫生靠近她的时候,她突然抬起手来“啪”一掌打在儿子的左脸上。“不争气的东西……你在外面做什么来哩……去,给庆霞认错去!”她咬牙切齿,脸色冷峻,一副气狠狠的样子。
“妈——”
“去,先去认错去!”李大大哄住了吓哭的孙子。
王庆霞今天休夜班,此时她就躺在靠北墙的大床上。李豫生是个孝子,他不能不去。李豫生先是从网兜里给儿子掏出一把糖来,然后又拿出一块红绸被面放在桌子上……他慢慢腾腾地,好像是极不情愿似地走过去。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指软软地点了点王庆霞。王庆霞没有动。李豫生等了一会儿。就在他还想再次去推一推王庆霞时,王庆霞猛地坐起身来,“啪”的一掌掴在了他的右脸上。李豫生立刻僵在了那里。他想说可是又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两人怒目相对……
……
李豫生吃完晚饭就抱着儿子出来了。到现在为止王庆霞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呢。母亲也不理他……家里太小,天气也热,在家里也呆不住。大概也是为了躲开家里的尴尬处境吧,他想到外面马路上去转转。
他一出门就感觉到人们看他的眼光已经跟从前大不一样了。男人们包括小男孩都是满脸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的还在他身前背后漱漱嗓子吐一口痰。对他变化最大的就是那些女人们甚至是包括那些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们了。从前这些女人们见了他总是要先跟他打个招呼,叫声“小李”或“大哥”之类的称呼,表情口吻间都有一种似乎是很尊敬的意思在里边……尽管他也是直瞪瞪地看着这些女人们,心里胡思乱想,但是她们对他并不反感,甚而至于还有一种爱慕的成份在里边。也有些女人还跟他脉脉对视,含笑回眸。可是今天却大不一样了。女人们老远看到他,不是皱眉头就是吐痰打哈欠。走近他时,已没有以前的那种尊重表情,好像天底下的女人们都是一个人一般,惹怒得罪了这一个势必就是惹怒得罪了全天下所有的女人。有的高视阔步不屑一顾,有的指桑骂槐咒语萦耳,还有的高声谈论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暗传蔑视。这是一阵厌恶轻薄的风暴……李豫生不寒而栗。他再也不敢看这些女人们了,当然更没有一点自信和胆量回头寻爱了。
半坡街的这条柏油马路还是崭新的,是在二条五号安装好水管以后才修的。路修得很快,小孩子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压路机和有棱有角打人很疼的石子玩够,路倒修好了。随后便是一条空空荡荡没有一点意思的沥青柏油马路。
李豫生抱着孩子在胡同口口上来回转了几圈。这个时候出来凉快的人渐渐多了,不多一会儿各个胡同口和大树下就坐满了人。
就在他百无聊赖正想再往远处走走的时候,一个骑杂技自行车老头的出现引起了他的兴趣,让他打消了远走的念头。李豫生早就听说过三条胡同里住着一个会耍杂技的老头。老头解放前就耍杂技,技术不错,还挺吃得开。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包括闫锡山的一些官员。解放后他被收到省杂技团继续表演,同时也传带徒弟。有一年他正在迎泽公园露天舞台上耍车子,突然公安人员冲到台上二话不说就把他抓走了。不过一个月以后又把他放回来了。据说是那天在舞台周围出现了秘密电波,这个老头那几天又老在台上排练,再加上他以前的历史,公安人员就理所当然地认定他就是那个秘密电台的发报员,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抓走了。当时半坡街就传闻发报机就在他的车子里,他一边表演一边给台湾拍电报……事后公安局又说抓错了,又让他不明不白的回来了。不久,老伴也病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杂技团红卫兵就因为他的这些历史问题把他撵回了老家。他有一儿一女,也都在杂技团耍杂技。女儿是红联站的,儿子是红总站的。也就因为这,到现在兄妹俩见面谁都不理谁。杂技团红联站掌权,儿子不能上班就在家里坐着,只是按时去团里领那42块钱的工资。老头在农村老家也呆不住,老想耍车子,就回城里来和儿子一齐住到三条胡同的老房子里。一到夏秋季节,只要是天气好,老头就要出来骑一会儿车子,他憋不住。他先是在胡同里骑,后来就慢慢上了街,招来很多人驻足观看。时间一长,见没有人过问,老头也就放心大胆地在街上骑开了……他也渐渐地使出了自己在舞台上表演的功夫和绝活。表演越加精彩,观看的人也越来越多,这简直就成了当时太原街头很少见到的一道景观,给半坡街居民们无聊的夏季夜晚多多少少带来一些满足。
李豫生停下来站在醋造场大门口。这是看老头表演的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此时儿子卫东也不哭不闹了,静静地坐在他怀里看着那老头的一举一动。
老头正在调试车把车座。表演还没有开始。
……
“谁说的毛主席就给了山西一个芒果来?给了两个了,那一个在北京了。”
“那一个给毛主席吃了哇。让他老人家营养营养。”
“拿回来的那个也不能放到文震的像后头去呀,放到他屁股后头让闻他的屁了!那让人咋吃了?!”
“你做梦去哇。你还想吃了?嘿嘿——”
“我咋不能吃了?!我也是山西人民中的一员。我咋就不能吃了!”
“你们少胡说哇,小心人家抓了你们现行反革命!”
“……我听人家说的,要是我来的话,我就把芒果偷走给了兵团他们……要不了就砸烂文震的狗头像……”
这是从电线杆子的拉索旁边传过来的声音。李豫生知道太原市的大部分市民都倾向和同情兵团红联站,尤其是年轻人。
当初核心小组秘书办把在西院安放一座毛主席塑像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红总站的后勤系统。为了给毛主席塑像找一个设计者,李豫生跑遍了山西文联和山大艺术系,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忙……文震又指示要快,他又没有办法只好到开华寺后头找来一些画肖像画的工匠来设计塑造。山大校门口的那座毛主席塑像还没有完工,用红绸子罩着。他为了超过山大的,做成山西最大的一尊毛主席塑像,他要求工匠们按高是11.2米,底座矩形周长是18米的规格去塑造。他的意思是11.2米象征着112夺权,这一天也是文主任上台当核心小组负责人的日子;底座周长18米代表着一千八百万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诚的山西儿女……但是工匠们说,做这么高,比例不好掌握,人身轮廓也容易走形。正当他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一天他跟着文震巡视各厅口和一个省招建筑工地,突然,文震宽大发福的背影让他心头一震!这高大魁梧矫健洒脱的身形不正是一个很好的模型吗?你看多像呀,简直一模一样!他立即吩咐人按照不同的角度给文震拍照,并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文震。文震听后只是笑了笑,他并没有说什么,始终装模作样地任其拍照。这就给了李豫生很大安慰和鼓舞……他日夜不停地监督塑像工程的进展。文震也几次打电话询问工程的情况,说他很讲忠字,很有头脑。等这尊塑像完工后,在剪彩典礼上,文震特地跟他在这尊雕像下合了一张影。为此,李豫生感到异常满足和荣耀。他脑海里瞬时出现了许多幻景……他感到了自己正有一条光明的未可限量的前途……因此他也就顾不得别人的飞短流长和横眉竖眼了。他也不顾红联站兵团的谩骂和威胁,他跟得文震更紧了。要不,凭什么呢,文震这回点名让我去北京……
老头的表演开始了。这个老人先是在马路当中骑了几圈,然后他又立在街中心前后稳定了一下车位后,将车把轻轻一拨,车子的前轱辘便旋转起来了。他双手搭肩悠闲自得地任凭车轮旋转。对车子他连看也不看,只是抬头望着辽阔深远的天空。
老人面容清瘦,脸色有些灰暗,给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印象,不过倒还很有精神。突出的眉棱骨下两只细长的眼睛闪闪发亮。在落日余辉的反照下,从远处看就像两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此时的老头就像一个遥远而又飘逸的幻景,瞬时清楚又霎时模糊。突然,老头又将车把提起,将车头大角度地直竖起来,身体和车子展成90°直角,放开两臂绕着街沿飞转起来……精悍的身材。飘舞的白色长袖褂。老人就像一只鸽子一样振翅翱飞,似手想要挣脱这街道的人群和地面笔直地向半明半暗的天空冲去。精彩绝伦!
马路两边的人们爆发出欢呼的喊叫声。李豫生看见社平和克华还有别的一些小孩子们敲着玻璃胶筒盖和人们的欢呼声相应和。半萍、丽萍和聪莉这三个女娃娃互相依偎在一起,静静地观看着,也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惊叫。从西羊市和府西街又不时飘来播送号外和歌曲的声音,更远处还有鞭炮的轰响。
好像是受到了人们兴奋情绪的影响,老人的表演也越卖力了。他在飞翔了一阵后,干脆离开车座,时而俯身掏蹬,时而站座飞驰;时而倒坐前把前转后绕,时而又双立车轴握把超飞……直看得让人气屏心悬眼花缭乱。老头旁若无人不管不顾的表演,又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渲泄着什么。他一会儿站在高处像展翅飞翔的雄鹰一样俯视着人们,两只眼睛似笑非笑,面含鄙夷;一会儿又翻身侧目,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满脸严肃直视人群;一会儿又低身平躺,面带怒色地仰视着众人,嘴唇微启,又似乎在斥骂着什么……他全身低俯却直挺,胸腰弯曲却柔韧如钢。他好像在借表演表示不满不屈于什么,又好像在传播展示着什么……尽管老人一个个动作惊险诡谲险象环生,人们看得也是心醉目迷如痴如狂流连忘返。老人的表演一个个悬念迭起,人群中的欢呼声也一阵阵高潮不断。
……
北边远处,有几盏路灯亮了。近处的光线依旧朦胧模糊。
女人们也陆陆续续出来了。李豫生望着她们模糊的背影,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个个象模象样的女人们真是难以捉摸……刚才还情痴语蜜心心相印难舍难分,转眼间就横眉竖目恶语相加反目成仇,就像要吃了你一样。那个大辫子……
他是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见到这个女人的。那天他去大栅栏买被面。车上人多,一个挨一个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拼命向车厢中部挪挤。乘客们的身体和身体之间就好像是有许多巨大的肉块在挤撞摩擦。有时是冷冰冰的,有时是热烘烘的……滚滚热气和汗味雪花膏味塑料凉鞋的臭味袭裹着每一个人,熏得人头昏脑胀。还有一种也不知是从人身哪个部位散发出来的气味,粘臭肉腥。人们都屏住呼吸,身体尽量和别人保持距离。纸扇子和手绢此时已不是用来扇风擦汗了,反而成了拿来遮鼻掩嘴的工具了……都快到车厢的中部了,李豫生觉着还没有站好位置,他继续往里挤。
“哟!”他的嘴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他顾不上捂嘴。他只是想抓住车窗上的扶杆。可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抓住那根扶杆。他不肯罢休,又使出了吃奶的劲伸举着两只手继续往里挤……不知怎么地他渐渐地感觉到嗓子眼处好像有些发痒。他觉得好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拥堵在自己的脖子根处,扎得自己的喉结一阵一阵地发痒。这是什么东西?他俯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下巴颏正压在一个毛发蓬松略带汗味的女人头顶上。女人头顶上的卡子正朝上翘着!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扎了自己的嘴……这时的李豫生瞟了一眼窗外,高高的钟楼一闪而过。
身旁这个女人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手捂发卡仰起脸来看了一下头顶上的李豫生。四目相对!两双大眼睛!刹那间,两心都为之一震。接着各自的眼睛又迅速游离到了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是四颗黑色玻璃球紧紧摩擦而过,谁也不肯轻易错过对方一样。然而就在两人眼角余光还没有完全离开对方时,两双眼睛又迅速回到了对方的脸上,接着便是久久地凝视……
就在刚才这个女人仰头扭肩的刹那间,李豫生似乎觉得下身突出处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觉得很惬意,就像是刮过来一阵凉风,令他浑身舒畅。他以为是只手。手?这个女人的手?!这个猜测立刻勾出了他的全部欲望。确实已经有好几天了,身边也没个女人,李豫生是个一刻也离不开女人的人……他不肯往前挤了。他转过上身,在温热微妙的摩擦之间把身体完全贴在了这个女人的后背上。不过他胸前的感觉是有一个松软的长长的东西硌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体中间。李豫生凭直觉知道那是一根辫子。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刚才横扫他下身的就是它的发稍。发稍弯弯上翘,形如一个钩子。这个钩子此时就在李豫生的大腿突出处不停地晃动,就好像是个鱼钩在撩逗鱼儿。那个头顶上的发卡就像是个时沉时浮的鱼漂不停地诱惑着李豫生的双眼。它们的不停晃动给李豫生带来了摩擦的快感。他的突出部分越来越大了,他已经控制不住了……龟头渐渐挺了起来,它似乎已经接触到了女人的辫子,随之这根辫稍就前后摇摆了起来。但是女人并没有运用她的控制力摆动开她的身体。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脏在突突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