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时,一缕琴声随风传来,缓如溪水流泉,脆如珠落玉盘,叮叮咚咚空灵有质。随着琴声渐清,一丝歌声却是悱恻辗转,酥人心扉:
“人当秋、月当秋,叶恨花离水自流,青丝化白头;孰凝眸、徒凝眸,过尽千帆不是愁,伤别白鹭洲……”
歌声徐徐,悲不自胜,待得一曲唱罢却不想琴声忽而由慢转快、转悲到欢,歌声也是透着绵绵喜意:“妾采东茶山南山,南山遇君斩祸端,祸端尽剿君自去,自去何必复回还?妾心暖、妾心欢,君为妾身筑剑轩,只道二人把家圆……”
歌行至此莫仲卿心怀向往,暗道不知又是哪家英雄侠客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谈,孰料一曲歌至半途,琴声戛然而止,转而又复沉沉:“谁曾料,残烛冷孤衾,簪誓钿盟何处寻。当初不闻君无意,何故夜半诉衷心,君行远,妾泪盈,太素坊外雨未停,江头潮已平。”
歌罢,四人也恰巧抵达落霞轩,隐约见一蓝衣女子坐于亭中,离得近了,才知这女子着一身百花绢衣,木簪斜入云鬓,玉颜不施粉黛,双眸凝愁痴望潭面,几缕青丝垂至胸间,一双削若春葱般的秀指轻抚琴弦却是再无乐响可闻。
这人就是太素坊坊主卓于晴。掌针见她如此,示意三人在转角等候,自己则快步上亭去,边走边出声提醒道:“坊主您怎的又弹这种期期艾艾,伤情伤身的曲子了?让别人瞧去有失身份不说,闲言碎语定会更加多了。”
掌针与卓于晴平日亲如姐妹,每每见她弹这首曲子,自然知道她又在想谁了,然终究没有她这般感情经历,所以只得让她莫弹这些个伤春哀秋的曲调。而卓于晴自是承其好意,不能强辩只能掩去眉间的哀色,面带七分笑意三分微嗔,道:“是、知道了,掌针姐姐,我只是闲来无事弹一弹这历代坊主留下的“孤月明”看能不能有所体悟罢了。”
“每次都这样说,可每次……罢了,你那宝贝徒儿素衣回来了,她…”
这掌针话未完,便见卓于晴霍然起身,下得亭来寻眼望向拐角又是一惊,因为相随白素衣而来的居然还有两位男子,而其中一位神态仪容极似相熟旧友之人也正一住不住地望着自己。
只瞧他举步上前,双手微微作揖道:“坊主别来无恙。这首‘孤月明’不论是唱功还是琴技都已有老坊主九分水准。”
说完,人也恰巧走至卓于晴跟前侧身让出视线续道:“祁某给坊主介绍,那位是云踪派莫掌门高徒莫仲卿,精于卜算之术,跟着祁某学些了些医术也算半个徒弟。仲卿,快来见过卓坊主。”
这莫仲卿兀自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中,不曾听到祁彦之的呼唤,身旁白素衣不禁替他心急,看了看掌针站在坊主身后并望不到这边,不禁咬了咬薄唇,伸出手来偷偷拉扯了下莫仲卿的衣袖,目光仍向着前方小声提醒道:“莫少侠,客卿喊你过去见礼。”说完往立刻低头肃穆,恭敬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卓于晴将这欲盖弥彰的小把戏看在眼里,目光望着这俊朗的少年,眸中微微一亮。
再说莫仲卿被这一拽之下方才回过神来,忙及上前微表歉意道:“云踪派莫仲卿见过卓坊主,方才只顾回味坊主弹奏的曲子,还望恕罪。”
“嗯。”
卓于晴轻声一应算作答礼,一张玉容似笑非笑,一双眸子却是紧盯着莫仲卿上下打量,仿佛真要看出一朵花儿来才算满意。可事实上莫仲卿身上非但没有花,甚至就连衣角起的一丝绉子也被他迅速抹平,道:“在下一路来的仓促,还未曾有工夫整理衣装,唐突之处,还望坊主见谅。”
莫仲卿本以为这话说得稳妥无疑,不曾想那卓于晴却是“噗哧”一声轻笑,眼露狡黠之意,语气诙谐道:“我瞧你是客卿的徒弟,人倒是长得不差,心思按理说也应通透才对,不曾想也是蠢驴一头。”
莫仲卿心中一凛,自知会错了意,然话已出口不能回转,只得含糊其辞,唯唯诺诺,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卓于晴见着不由笑得更为欢脱,完全不顾一坊之主该有的威仪,直到听着身后掌针故意咳嗽提醒,方才有所收敛道:“你这呆子还是同客卿坐于一边慢慢沟通沟通,待我问问素衣事情办得如何再来招待二位。素衣,此去江陵如何?”
卓于晴这般自顾自地说着,祁彦之也不着恼,拉着莫仲卿坐于一旁石台上,听着白素衣将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待得讲完,不仅是掌针眉头深锁,就连卓于晴也是频频皱眉,叹道:“那玲珑阁商丘影不服内坊管教也是意料之中,可是那花谷一遇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亲耳听见还以为那妖族早已销声匿迹了呢。”
末了,只见她走到祁彦之身旁,盈盈一礼道:“卓于晴多谢客卿一路照拂小徒,就是不知客卿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祁彦之望着他,故意顿了顿,才道:“若是无事,就不能来看看坊主吗?”
卓于晴是个玲珑心思,见他如此口吻,秋波一转,就道:“掌针,你先下去忙吧,素衣也带这位莫少侠四处转转顺便安排下两位的住处,我同客卿还有事要说。”
见掌针与莫、白二人相继离去,卓于晴回到亭内挨着石桌坐下将鬓边青丝拢于耳后,小半晌见祁彦之仍不改口,终是忍不住道:“即醉他过得还好吗?”
“不太好,装疯卖傻整日买醉。”
祁彦之木无表情,如实说着。
卓于晴玉指微微一颤道:“他这是何苦,不行,我需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念想才好。”
祁彦之不答,一对眸子淡淡地注视着卓于晴,直到她被自己瞧得有些脸红,方才肃然开口道:“坊主若是真这样想,我祁彦之倒是可以代为帮忙。”
这般说着,信手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沉声道:“坊主知道我会些医术,而这药可以让人将过去所有事情忘得很快,只要连续服用数天,不出三五月,过往之事很快就会被抹去,即便再刻骨铭心也保准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停药,三五日内记忆力就会恢复如常,再之后他就会邂逅其他女子,与其他女子有自己的孩子…至于你的一切,将被永远遗忘…”
卓于晴听到此处急忙阻断道:“别说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祁彦之将药瓶收于怀里,卓于晴仍是一转不转地盯着药瓶,轻声道:“你会不会……?”
祁彦之截道:“不会,是药三分毒,让人遗忘的药物多少有些副作用,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卓于晴舒了一口气,又轻声道:“一别多年,客卿还是喜欢开玩笑。”
祁彦之直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应道:“可在下这次前来却不是来说笑的……”
说着话锋一转,竟道:“白素衣可是你亲生的?”
卓于晴不料他冷不丁有此一问,猝不及防下微微一愣,忙肯定道:“是的。”
“是他的?”
“不是。”
“嗯,那便不是了。”
“啊?”
这没人没尾的一问一答说得十分突兀简短,令人颇觉莫名其妙,即便是当事人卓于晴也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见已说破,索性面带三分不悦道:“客卿这么关注素衣身世作甚?不错,她却非我所生,但八年前我从雪地里将她亲手抱回养到现在,即便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外人说她是我亲女儿也不为过。”
祁彦之道:“所以你干脆认了?”
卓于晴眉色一挑,道:“不仅认了,我还要将坊主之位交给她,这次让她孤身前去江陵就是为了增长其阅历好让她在不久的将来接替我。”
卓于晴说完,特意扫了一眼祁彦之,言下之意仿佛在说:“我就是这么任性,咋地吧。”
即便是撒气,这般蛮狠的态度也本不该出现在一坊之主的身上,但祁彦之知道这便是卓于晴最真实的一面,她当然也有权力这么做,甚至更过火。
祁彦之自然知道这些的,他也总是比常人知道得更多些,所以此刻也不惊讶,反是慢慢踱至亭内,复又坐在卓于晴对面,正视卓于晴的双眼道:“白素衣的事可以不管,只是那各地外坊这几年日渐脱离内坊的掌控,内坊却是视而不见,如往常一样仅仅是指派弟子四处巡视,想必这等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您又准备什么时候下手呢?玄真公主殿下。”
当最后几字落于卓于晴的耳间,只见她面色倏忽一变,单手飞挑琴弦,一勾一放,“嘣”的一声一股无形剑气立刻飚向祁彦之,激得他周身月白长袍鼓荡,衣襟“嘶”的一声已破开一道口子,而身后不远处的桂树竟齐腰折断。
面对这般猝然而起的杀意,祁彦之却是神色如常、好整以暇道:“公主明明不会痛下杀手又何必作戏?”
卓于晴双眸寒星似点,盯着祁彦之道:“果然是老坊主的客卿,什么事都瞒不住,阁下是何时知晓本宫身份的。”
祁彦之略一思忖,慢道:“不仅是在下知道,老坊主也同样知道。太素坊日益坐大,朝廷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灭了太素坊,二是将其收归己用。玄真公主卧薪尝胆拜入内坊,仅仅数余年间便得老坊主的青睐,这朝廷的意思岂不显而易见。
卓于晴在听,只是此刻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祁彦之自顾自道:“五年前老坊主本是想将这位置传于朱剑秋,可他老人家知道,以朱剑秋那耿直的性子这内外坊纷争下端是讨不得半点便宜,所以最终还是将位置传给了八面玲珑的公主殿下您。当然、老坊主也是有其私心的,传位于公主殿下一来若是挑起内外坊之争的幕后推手是朝廷,那这场多年祸患便会消弭于无形,若非、即使内坊往后没了外坊的支援,有公主坐镇自也不会就此消亡,这救济孤女之事才能得以延续。不过,若不是公主天资卓越兼又心性纯合,即使朝廷拿刀架在老坊主脖子上,她老人家断也不肯的。”
卓于晴听到此,目光平静道:“那现在客卿见本宫对太素坊内外纷争不闻不问,是想取回这坊主的实权,以客卿的身份重掌大权了?”
祁彦之洒然一笑,“怎会呢,唇亡齿寒休戚相关,公主殿下是聪明人。”
卓于晴双眸一凝,微露狡黠之色道,“本宫发现客卿是越发的神秘了,要知太素坊从不收男子,更别说让一个男子担当客卿之位。当然了,本宫即便再好奇也不会去问阁下如何当上太素坊客卿的,这就好比客卿不会向他人透露本宫的身份一样。”
祁彦之抚掌应允道:“在下并不会多嘴,公主殿下大可安心。”
这两人你来我往,面上皆是一般和颜悦色,而出口的语句却是争锋相对,不消片刻却又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协定,祁彦之起身步出亭外,一场不见硝烟的争执眼看就要落幕,只见他刚走数步忽而转身又提问道:“公主捡回白素衣时,她大约多大。”
卓于晴笑道:“这个本宫怎会知道,只是她走路还不大稳当。”
“嗯,多谢公主相告,在下告退。”
说罢,祁彦之信步而去。
……
金陵风景如画,着实令人流连忘返,不论是一如人间仙境的太素坊,还是那秦淮夜游画舟,金陵桥头倚栏骛望,只要有白素衣在的地方莫仲卿无不甘之如饴。
夙瑶与祁彦之倒也甘作陪衬。而古人说的乐不思蜀大约就是莫仲卿这些天来最真实的写照。只是他始终没有忘却二师兄也对素衣抱有相当的好感。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替二师兄“看着”素衣的,只是他不知这份感觉什么时候变了味,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情不自禁”却又不能直言坦露的苦楚。
这天,莫仲卿如往常一般等着白素衣来领着自己和祁彦之出去游玩,焦急盼望自是不消多说,好在白素衣如约而至,可脸上却是神色慌张,进得门来忙对着祁彦之道:“客卿,出事了,坊主唤您前去商量。”
莫仲卿不曾见白素衣如此焦急过,随口道:“怎么了?”
白素衣回道:“纳云姐姐出事了,具体到了百花厅再说,你也来吧。”
三人从岛上云竹阁出来直奔太素坊百花厅,这百花厅平常接待贵客以及宣布重要事宜时才会用到,足以说明此事干系重大,半点马虎不得。
甫进门来,只见舞綉夙瑶,掌针朱剑秋以及坊主卓于晴三人已等候多时,众人脸上皆是愁云密布,唯有卓于晴见到祁彦之来后面色稍霁,轻举莲步,走上前来,将一封信笺交于祁彦之手中,沉声道:“客卿先看看。”
祁彦之将信拆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五个业已暗红干枯的大字,上书道:“嵩阳县生变”
祁彦之双目一沉,手指轻轻摩挲字迹方又凑上前去深深嗅了嗅,笃定道:“是人血。”
这一听之下众女更是深眉锁目,夙瑶则益发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呢,纳云妹妹至今未归,怕是怕是……”
卓于晴见状忙走上前去安抚道:“纳云妹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本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况且血书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卓于晴虽是这般相劝,其心里已是大为不安,双眼瞥了瞥祁彦之,继而言道:“不过信是用信鸽传回来的,而这只信鸽是纳云临走时我特意让她带上的,现下信鸽飞回,不论血书出自谁人之手,纳云处境多半不妙,敢问客卿有何高见?”
祁彦之不紧不慢道:“祁某虽忝为本坊客卿,然多年来未曾回坊一次,对坊中事宜可说是诸般不明,如此重大抉择还是交由坊主亲断才是。”
这一番说辞原本就在卓于晴的意料之中,她应道:“血书是真是假姑且不论,纳云连月未归才是首要之事,必需派人前去查看。但那外坊皆知我与四秀情同姐妹,由此看来,那嵩阳县群芳阁主人吕妹妹怕是想见见我这个内坊坊主了。”
卓于晴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显见她自知那外坊已不在掌控之中,此一去怕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掌针一旁听着,当即截口道:“不可,既然明知有可能是诸外坊合谋之举,那坊主就更不能去。还是由我带姐妹们前去质问纳云妹妹的下落!”
这卓于晴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神色不动的祈彦之,应道:“掌针姐姐莫急,我并未说我亲自去呀,掌针姐姐也需留下来留下来陪我演一出戏。”
说着从袖口中取出一册经卷,掌针与夙瑶骤见此物神色皆是一变,就听得卓于晴沉声道:“白素衣听令,本坊主现将‘太素玄经’交由你来看管,还不快上来领受卷册?”
言罢,在众人错愕中却是亲自举步上前将卷册放在白素衣的手中,见她直愣愣得看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眨了眨眼道:“我要你扮成我的模样去嵩阳县一趟。”
《太素玄经》中记载着内坊的所有绝学精要,同时包含着一些古代人文记事以及历代坊主的见闻,可以说是太素坊历代坊主从不离身的信物。
握着如此沉重的卷册,白素衣有些着慌道:“坊主可是太过儿戏了些?要扮你,也应当掌针或者夙瑶姐姐,至于这《太素玄经》在弟子手里怕是力不从心,护不得其周全,万万不可交由素衣看管。”
卓于晴见白素衣不肯收下,耐着性子和颜悦色道:“怎么不能?一来你平日跟着我对我的一言一行自是了若指掌,再来外坊的姐妹平日又不来这内坊自是对我相貌不太熟悉,他们只知道《太素玄经》从不离坊主身,有此物证明更令人信服,所以你扮我最为合适。”
顿了顿又道:“另外此去龙潭虎穴,多半凶险异常,带着此物一来危急时可交给那吕步佳换得姐妹和你自己的性命,二来这路上还可以自行参研参研,除此之外我会让夙瑶以及内坊数十名姐妹与你同去,人多也有些保障。”
不待白素衣答话,朱剑秋向前一步答道:“《太素玄经》为坊主信物,绝不能拿出交换,还是由我替夙瑶去。”
卓于晴摇了摇头道:“不妥,你身为掌针在内坊修行多年足不出户,武功再好多半抵不过人心险恶,加之夙瑶身为舞綉常年执掌外务,这与外坊联络也是经由她手处理,派她同去不会叫人起疑,更况且这内坊还需你同我一起坐镇才是。倘若所料不差嵩阳县生变一事又为真,那内坊绝不会安稳了。”
末了,只见她话锋一转,悠悠道:“只是此去嵩阳实在凶险,我仍是有些担心。”
舞绣道:“还请坊主宽心,我定会将众姐妹一个不差地带回来。”
卓于晴点了点头却是不答,反是望向祈彦之道:“客卿,不知小妹安排得还算妥当?”
这声问询意味深长,仿佛一早就想问了。祁彦之又怎会听不明白话中的意思,只见他从容答道:“妥当,妥当得连在下都不得不相帮了。”
卓于晴见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倒也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一礼道:“多谢客卿成全,以客卿的足智多谋救出纳云保得各位姐妹周全,应是不在话下,此次前去还望客卿多多照拂才是。”
“承蒙抬爱,如此在下这便去准备准备,明日便与诸位同去嵩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