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品居内三层中的一间厢房,其间布置皆以朱漆色调为主,玉饰瓷器为辅,放置的物件儿虽是不多,却胜在精巧细腻,让人一望便觉赏心悦目。
自莫少英相中这间厢房以来,这里就一直作为他的私人厢房空置着。
徐娘天天命人打扫,时刻盼着这年少多金的少帅能常来此处坐坐。
也难怪,时逢乱世之初,想在这万城之中立足不倒,又有哪个不想巴结一番?
不过今天徐娘并没有能进得这房间半步,就连平日得宠,一直在旁递菜斟酒的青青也在菜色上满后被那少帅一句:“没有我的吩咐就不用进来了。”为由给变相撵了出去。
这让青青顿时有些好奇,这久未见面的“恋人”到底又要密谈些什么。既然是密谈交心,为什么那位突然出现的冷面美人能进去?
她又是谁?为何这几日都不曾见过?
有此疑问的还有莫少英。他此刻半卧半坐,显得懒懒散散,一双眼不住在师弟莫仲卿和董昭怡二人之间来回巡视,他在等,他知道师弟莫仲卿接下来一定有无数的质问。
岂料这许久不见,他有些低估了这位师弟的耐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成长的同时,这位师弟似乎也比以往有趣了许多,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
“好。”
莫少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既然你不想说话,我倒有些问题想问,比方说你身后这位身手不凡的冷面美人是何来历?白姑娘此刻又去了哪里?啧,莫不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师弟,此番见面你真是让我惊讶……”
莫仲卿放下酒杯,一字字吐道:“我也惊讶。”
“哦?”
莫少英道:“你惊讶什么?”
莫仲卿面色一沉:“我惊讶路上听到的种种关于师兄的传闻,惊讶师兄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更惊讶二师兄你摇身一变,成了叛军的少帅!”
“还有么?”
“难道这些还不够?”
莫少英不答,却是笑谑道:“我原本以为你成长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当初山上那个满腹正义的毛头小子。”
莫仲卿没有动怒,只是看着这个二师兄道:“二师兄莫非觉得做的这些都是对的?”
“孩童才分对错,而大人总得分立场。”
“那师兄所作的一切就是你的立场?”
“我至少替你杀了陈妄。”
“你杀陈妄不过只是想找个替罪羊来安抚民心!”
莫少英拍了起手,笑了起来道:“不错,我就想找个借口杀了他。”
莫仲卿的一颗心在下沉,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居然就这么光棍地承认了,他一路走来本在想如何劝解二师兄卸去职务不要助纣为虐,掀起兵祸,但现在却在想到底还要不要劝他。
他已然发觉二师兄选择的路已与自己背道而驰,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站在对立面上。
那现在呢?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么?
莫仲卿道:“你将玄真公主,素衣的师父拐去哪里了?”
“你在问我问题时是不是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莫仲卿一愣,突然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想了想,耐着性子道:“她叫董昭怡,是祁彦之未亡的妻子……”
过得一炷香后,莫仲卿将折返云踪山后遭遇的事情大体说了说,听得莫少英是连连惊叹,眼神越来越亮,待得莫仲卿刚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祁彦之去哪里?是去为这位董姑娘招魂了?如何招?难道真有传说中的鬼界不成?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都可以在鬼界中再度见到?”
莫少英一口气问了不下六七个问题,显见兴趣相当浓厚,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师弟莫仲卿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休说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想回答,他认为师兄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于是只听他硬邦邦地道:“不知道,该二师兄回答我的问题了。”
莫少英一怔,端起一杯一饮而尽,随后失笑道:“算了,是我太过异想天开。至于你问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但只怕你不信。”
“师兄又怎会知道我不信?还是说你以为觉得你说的话自己都不会相信?”
“这话有些道理。”
莫仲卿颔了颔首,缓缓道:“我们与你和素衣分离后并没有回到太素坊,而是一脚去了祁阳投靠了天星军,其后我做了天星军的少帅,而作为交换,玄真公主自愿被扣押在可祁阳充作人质。”
对面的师弟莫仲卿没有吭声,听到这里也大致明白原来与虎谋皮这等事并非师兄一意孤行,那玄真公主卓于晴也是参与其中的。
可是为什么呢?
莫少英仿佛洞悉了师弟的疑问,只听他接着道:“那孔护法老奸巨猾,他需要‘玄真公主’这杆旗帜来名正言顺的造反。明面上他可是正牌的公主,此刻被孔护法等人严加‘保护’所以你要见她怕是不易。”
一句话下来莫仲卿已领会了七七八八,而更重要的是这几句话中,师兄用了“造反”这个词语,而身为天星军一员的师兄似乎更该用“起义”才对。
这么说是不是二师兄在暗示自己什么。
想到这里,莫仲卿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只听他正色道:“二师兄,有些话我还是想说。”
莫仲卿不等师兄回答便道:“我这一路走来,发现两军交战之处,百姓苦不堪言,诸般恶事随处可见。
而那天星军起兵造反之后,有了你二人的帮衬更是变本加厉猖狂至极,替天行道的名号变得更为名正言顺。
我在想,纵使当今圣上被人假冒,可在玄真公主未曾回宫之前,并未有人去质疑,这天下也是盛世太平,百姓至少能安心度日!可现在呢?”
莫少英右手指随意在桌上虚弹一番,带着几分笑谑道:“听师弟的意思似乎并不太相信玄真公主的身份?奇怪,公主是白姑娘的师傅、太素坊的坊主,你就不怕得罪了她?”
莫仲卿一板一眼地道:“我自然是有疑问的!公主被带出宫时尚属年幼,为何时隔多年回宫第一眼便能识别圣上是假冒的?”
莫少英点了点头,夹了一口小菜,抬头望了望一直侍立一旁的董昭怡,忽然端起酒杯对着她敬了敬,也不管她是否回应便将酒水下了肚,转而又对着师弟道:“不错,这事我后来也问过,还记得当初崇明岛一役中,公主在军帐中戴的那串簪子吗?”
莫仲卿看着二师兄仔细回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莫少英再道:“不记得不要紧,我给你说说。当日公主所戴的簪子并非什么人都能带,若是仔细瞧去那细细簪身之上赫然刻有一卷百鸟齐飞之图、其形态逼真端是栩栩如生,而簪尾则被雕成了三根凤翎状。
这支‘百鸟朝凤’簪即是玄真公主生下时,圣上亲赠的信物。持此簪的玄真公主可凭此物调动朝廷军卒。所以,那时公主将这‘百鸟朝凤簪’随信件前后交给了这两人。
一人自然是定安王,定安王又转交给了慕容流苏,所以那慕容流苏才带着一千五百名七杀士卒连夜赶至崇明,另一人自是叶大元帅,他倒是没派多少人来,只是将他的爱女派来,顺便带了一柄神弓,一根利箭,而当这枚簪子回到玄真公主手上时我凑巧见过。
试想,不论是定安王慕容恪还是叶元帅都认识此物,唯独圣上自己不识,你不觉得可疑吗?
更何况,抚养公主长大的老坊主生前曾言明那支百鸟朝凤簪是公主证明自己的唯一凭信,若是哪天回宫一定要戴着觐见圣上,当面让圣上验证一番才是。
这本就是圣上当日对老坊主千叮咛万嘱咐的,可据公主说,那天回宫觐见圣上时,圣上看了簪子推说了句很漂亮,连碰都未碰,对吧?你当时也应该在场应知公主有没有在说谎。
试想如此草率认女,你现在还觉得不可疑吗?公主表面柔弱,性情却实在孤高,她以往每夜只能对着一副圣上的画卷来排解思绪,直到见面后,蛮以为可以得到久违的关怀,岂料那人只是一人长得极像圣上的陌生人而已,这让公主如何接受?
所以她拔下簪子开始质问圣上,而圣上并没有表示什么,然后就有了公主当庭刺杀,高公公英勇救主一幕!你当时就在那殿上,所见所闻想必更为明白才是。”
听着二师兄一番长长释疑,莫仲卿想着那天发生的经过,虽仍有疑问,心里已信上了七八分:“就算公主说得是真的,那当今圣上是冒牌的,你二人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天星军那幕后星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得了叶家天下,必定会杀了公主以绝后患,你二人与虎谋皮就不怕最后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莫少英笑了笑,叹了口气道:“自公主被软禁后,那百鸟朝凤簪已被当作凶物没收,所以谁还能相信玄真公主的身份?
至于那星公,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战功卓著连破数城,星公封我一方帅印表面风光无限,可内里那孔护法一直将我当做外人看待时刻提防。
不过我大致也能瞧出,这次天星帮花了大把银子诱使关外北狄挥军十万围攻渝关,为了便是要拖住叶元帅的脚步,而那定安王见南北告急却是无动于衷,若猜得不差,他多半是星公!
天星帮只不过是他扶持下的一个傀儡帮派罢了,他按兵不动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叶元帅致命的绝佳机会,然后再与天星军里应外合一举攻下长安。”
莫仲卿听到此处,面色已变了数变,急急道:“这事玄真公主可知道?!”
莫少英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却夹杂着几分残酷的味道。
莫仲卿见着突然意识道了这个二师兄真正的目的,于是面色又再度沉了下来。
莫少英一瞧师弟的眼神终于开了窍,招了招手道:“所以你只要肯和师兄一起干,最后莫要多管闲事随他如何处置公主,那星公自然少不得我们的好处,如此一来,我二人那日在桥上的誓言便得以兑现,而云踪派……”
莫仲卿猛然站起,忿然作色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那一剑还带着良知,谁曾想你已变得如此歹毒!看来传闻一点都不假儿!”
莫少英一听也不否认,施施然斟满酒水一饮而尽,惬意道:“我是个新晋的少帅,也本就属于外人,你要知道士卒征战疲劳不堪,所以有些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人嫌鬼憎,里外不讨好。
然而就算我如此去放任手下,内里亦遭受排挤,那陈妄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早想除去他。不仅是他,方才身后几人我都想除去,怎奈一直不便动手。岂料你却送来一份大礼,让我借机杀了陈妄收了他的兵权,用他的尸体来平息各处民怨当真是一举多得,呵呵呵……”
莫仲卿见他笑得春风得意,心下已是忍无可忍,突立而起、一脚踢翻桌面,翻身上前,一把拎起二师兄,吼道:“你这个混账!”
这含恨一吼,声音之大堪比擂鼓,未及再行动作,隔壁却先行传来一声茶碗碎裂声。
莫少英原先堆满笑意的脸庞忽然一变,跟着就寒声道:“我数三声,隔壁的若还不过来,我就杀了这一品居能见到的每一人。一!……”
当他开始数到二时,忽听走廊木质地板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当他开始拔出腰间流渊时,青青已然推开了房门,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一个“别”字未及出口,莫少英身形陡然一拧,逼得莫仲卿双手不得不放,继而两步一跨纵身一跃,一把摁倒青青,举剑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