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在杜鹃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竟然主动找到杜鹃。
上午,杜鹃刚刚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下,还没喝时,一个一身包工头的打扮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张《每日早报》,在记者部的门口,探头探脑。有人问他,你有什么事?他点头哈腰着说:我找杜记者。就是写这个文章的杜记者。说着扬起手里的报纸给那人看。那人往记者部里看,正好遇上杜鹃的目光。那人说:找你的。
显然,黑娃也顺着那人的目光发现了杜鹃。
杜鹃说:进来说。
黑娃脱去了那件黑不拉叽的羽绒服,夹在胳肢窝里,缩头缩脑地走进来。里面是件皱皱吧吧的廉价西服。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满是灰尘的旧皮鞋。
杜鹃说:你找我?
黑娃小心陪着笑脸说:你是杜记者?你不认识我,可我们都知道你。我是村里的黑娃。当年你爸爸就在我村里插队。
杜鹃说:你就是黑娃?
黑娃说:是我。我就是黑娃。
杜鹃说:我们出去说。别打搅人家工作。说着把黑娃领到报社的会客室。朝里面看了一眼,没人。就让黑娃进去,坐下: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黑娃说:村里工程队,一直是你姥爷帮着,给我们揽活儿。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这条线也就断了。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们牵上这条线。
杜鹃说:让我怎么牵?
黑娃说:你不是认得吴总吗?你都给他写了文章报道。说着展开《每日早报》,二版上的那篇文章赫然在目。我就是想求你跟吴总说说,让他给村里工程队找点儿活干。吴总当年也在村里停过,只是他停的时间短,就当兵走了,我们怕说不上话呢。
杜鹃说:找我就是这个事?没别的?
黑娃的眼睛眨了眨,眼珠转了转,说:就这个事。没别的。
杜鹃说:这个事我答应你。可是,我有别的事,要你答应我。
黑娃的眼睛里有了一点惊慌和疑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杜鹃说:我姥爷的死。你得跟我说实话。
黑娃如释重负般说:这个呀,意外车祸呀。
杜鹃说:你跟你媳妇说,我姥爷是被人害死的。
黑娃狠狠说:别听那个败家娘们儿胡说八道。你姥爷是用啤酒箱子砸过满仓,满仓也威胁过你姥爷,让他死都整不明白,是怎么死的。可他那个怂样,有杀人的胆吗?也就是放两句狠话,过过嘴瘾。我跟你爸也是这么说的,他没跟你说?
最后这句话让杜鹃暗暗吃了一惊:父亲也找过黑娃问姥爷的死。可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呢?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还有,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人满仓。这人她从来都没听说过。看来,她的下一个线索,就应该从叫满仓的这个人开始。杜鹃还在想。
黑娃心里却有点儿不落底。他怕自己说错了话,杜鹃答应他找活的事泡汤,便小心地望着杜鹃说:杜记者,你答应我们跟吴总找活儿……
杜鹃当着黑娃的面拿起电话,拨了吴北上的电话:吴总,我是杜鹃。黑娃到我这里来了。要是公司有他们能干的活。您得帮帮他们呀……
黑娃能听到电话那头,是一个很爽朗的声音:没问题。你让他直接来公司找我。谢什么谢?谈不上。谁让当年我在他们那儿插队呢。
黑娃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一脸感激地望着杜鹃。
杜鹃说:知道吴总公司怎么走吗?
黑娃又一脸快乐地说:知道。知道。
杜鹃又说:把你那身衣服换换。免得公司保安把你当上访的,不让你进。
黑娃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宽大的休闲春装夹克,一条牛仔裤,并且找到一个擦皮鞋的,花了两块钱把满是灰尘的皮鞋擦干净,让人冷丁看一眼真以为他是城里人呢。收拾停当,他才去吴北上的公司。
他预先想像过吴北上的办公室有多么气魄,但一进这个办公室还是像土老帽进了金銮殿。油亮亮的真皮沙发,宽阔锃亮的大班台,大班台上放着三部电话一部传真机,一台台式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还富富有余。吴北上就像是他的皇上,坐在大班的后面的宝座上,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他垂下眼睛不敢正视。好几秒钟,时间就像是静止了。黑娃只能听到自己进出的气息,在鼻子与嘴之间循环。此外,就剩下自己的扑腾扑腾的心跳了。
黑娃感到自己的身上就要开始哆嗦了。可就在这时,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来了:你就是黑娃?
黑娃抬起头。吴北上满脸笑容,从大班台后面走出来,拉着黑娃的手,让他坐在阔绰的真皮沙发上,随后,自己也坐下。黑娃觉得,和刚才相比,这是两个人啊。前者是至高无上的皇上,后者就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者。黑娃弄不清,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如果是一个人,两个完全迥异的举止为什么又会集聚在一个人身上?他搞不清楚,该怎么面对他。
显然,吴北上并不在意黑娃的感受的变换。也许这正是他追求的效果。他很随意地拿起茶几上的一包软中华,说:吸烟吗?
黑娃先是点点头,马上又说,不吸不吸。
吴北上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笑说:吸就是吸嘛。说着抽出一支,亲自递给黑娃,并且拿起桌子上长长的火柴盒,划着一根给他点着香烟。
黑娃受宠若惊般哆哆嗦嗦吸了一小口。吴北上说:村里人都喜欢吸烟。我知道的。那时候,我也吸。只是现在血压高了。就不吸了。不过别人吸,我不管。
黑娃像是受到了鼓励,第二口就吸进去了许多。
吴北上说:我在村子里时,你还小吧?认得我吗?
黑娃说:你在村子里时,我还小,不大认得你。可是我长大以后,村子里的大人常常说起你们这些知识青年。更说起你。
吴北上好像很在意,问:都说我什么?
黑娃说:说你是英雄。说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知青呢。
吴北上说:什么英雄?上了战场你不想当都不成呢。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呢。至于说有出息,那不过是机会。有了机会,谁都有出息呢。比如说,你认识我,就是机会。给你机会了,你就有活干,就能挣钱。是你比别的工程队干得好吗?未必。可为什么不让那些比你干得更好的工程队干呢?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就没有机会。所以,机会才是出息的前提。说实话,公司有很多的工地。养你们工程队富富有余。找我要活干的人很多。可谁让咱们是乡亲呢?你们村也是我第二故乡嘛,人不亲土还亲呢。谁让咱都在一块地里刨过食?虽说,原先是何小辫跟我们联系,现在他不在了,但你还在,我还在,这条线就断不了。
黑娃颇有些感动:对着哩,就是何小辫没了,咱这线也断不了。
吴北上说:说到何小辫,我就想,这老头儿也挺不容易的。挺大岁数了,还跑来跑去给你们找活干。每回来BJ他和你住工地吗?
黑娃想了想说:也真委屈了他。每回来,他都住工地。
吴北上说:那他走后没留下点儿什么在工地上?
黑娃说:留什么留啊,他来,谁的铺空着睡谁的铺,也没个固定地方。没听说他留下过啥物件啊。要说留,就留下几句念你的好。说你念着乡亲,说你本事大,说你人品好。这样的话跟我说了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
吴北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打断黑娃的话说:工程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在永安购物中心。现在工程的进度已经落后了许多。希望你们撵上进度。当然是在保证质量前提下。给其他队做出个表率。别让人说我吴北上用了一帮软蛋。现在你就可以去业务处签合同。我已经跟他们打了招呼。好好干吧。干好了,工程多得是。干不好,这可就是最后一单。丑话我给你说前头了。
感激不尽的黑娃是是是,拼命点头。临出门时,从休闲春装夹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双手捧给吴北上: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吴北上显然看得出里面是什么,面露不悦:里面是什么?
黑娃战战兢兢说:5万。现在就这些。多少是个意思。
吴北上的脸更黑了。黑娃以为吴北上嫌少,又补充说:日后一定重谢。
吴北上黑过脸后,又舒缓下来,语重心长说:我帮你们是图你们这点钱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以为我也是贪官污吏?私下里说,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公事公办说,你这是行贿。行贿和受贿一样,也是犯罪啊。你就不怕我让人把你抓起来?你把活儿给我干好了,就全齐了。用不着跟我也搞歪门邪道的。快收起来,趁着我没改变主意。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黑娃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吴北上从茶几上拿起那包软中华,塞到黑娃手里说:你不是抽烟吗?烟你拿上,路上抽。吴北上亲自把黑娃送到电梯口,说:业务处在二楼。看着电梯门关上,吴北上才回到他的那个宽大的办公室。
黑娃签下合同,第一时间就给杜鹃打了电话报喜:真是感谢你呀杜记者。合同签下了。我今天碰上的都是好人。吴总是党的好干部。大好人啊,没要我们一分钱,还给我中华烟抽呢。
杜鹃嘴上说:这就是做领导的本份。谁都明白该这么做。可就是有人不这么做。但她心里却说:吴总真是个好人。只是为什么父母却对这样一个好人有成见呢?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啊。
杜鹃回到家,脸色就像是阴了天。母亲说,快过来吃饭吧。杜鹃说了声吃过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且关上了房门。隔了一会儿,她探出头说:爸,一会儿你过来说句话。
杜晓轩早就吃过饭了。看一眼水儿,说:她吃过了,就收拾了吧。
水儿收拾碗筷的当口,杜晓轩就敲门进了杜鹃的房间,还没坐下来,杜鹃劈头就是一句:你找黑娃了,干吗不告诉我?
杜晓轩平静的说:开始,我也弄不准你姥爷的死是意外,还是像黑娃媳妇说的谋杀,我才去找黑娃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黑娃说,他没说过,都是他媳妇瞎说的。又说满仓有杀人的胆量吗?你好好想想。我想想也是。也就信了黑娃的话。再说了,我实在不想你掺和进这捕风捉影的事,就没跟你说。你每天那么忙,不能再让你分心了。
杜鹃说:我问你,那些钱是怎么一回事?
杜晓轩说:我怀疑是黑娃给吴北上的回扣。
杜鹃说:吴北上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今天他给黑娃找了活。黑娃给他回扣,他不但没要,还骂了黑娃一顿。
杜晓轩说:是啊,他可能没要,你姥爷就留下了。
杜鹃说:就不会是我姥爷这辈子挣的钱?
杜晓轩说:我想不大可能。你姥爷这辈子能挣这些钱?我不信。
杜鹃说:你对谁都不信。你对我姥爷,对吴总就是有成见。你对吴总就是有成见。你们过去有过什么样的矛盾,结过什么样的梁子,我不管。但我希望今后你能正确对待吴总。你说吴总不是当年的知青了。怎么不是?今天,黑娃说他一身正气,我看他就没忘本。不是一当官就忘了老百姓的人。他正派,有情有义,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杜晓轩说:很多时候,人在看人时,多是看到人的表面,眼睛见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杜鹃说:为什么不是真实的?凭我记者职业的敏感,好人坏人我还是能分清的。
一开始,两个人的争执还是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到了后来,两个人的情绪都像是决口了的洪水,哗的一下就暴发了。杜鹃的声音霍地提高了8度。杜晓轩也是兵来将挡。在外面的水儿听见了就像是两个人正在吵架。她一下就推开了房门:吵什么呢?有完没完?
两个人这才都不吭声了。杜晓轩原来以为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杜鹃的沉默是为了孕育再次的暴发,仅仅不足一分钟,杜鹃就压抑不住心头的怒气,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你们对吴北上就是有成见。人家请吃饭你们也不给面子。他怎么招惹你们了?你们跟我要隐瞒什么?
水儿一听杜鹃提到吴北上,脸上立刻露出惊诧的神色,她看看杜晓轩的眼色,又看看杜鹃的脸:你啥时候见到吴北上了?
没等杜鹃说话,杜晓轩就抢过话头说:也是个公事。杜鹃采访了吴北上,给他做了个专访。
水儿追问:吃什么饭?
杜晓轩说:吴北上为了答谢这篇专访,请咱们全家吃个饭。我说,我们一天都挺忙的,就把这个饭推掉了。
水儿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那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少和他来往。
杜鹃回敬母亲说:人家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给姥爷面子,给村里人工程,帮着农民兄弟脱贫,又不接受他们的礼物,更不受贿,怎么就不好啦?要是全中国的官都像他一样,还用得着******吗?每次他谈到你们都说,你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可是因为他的工作太忙,就不能常去看望你们,真有点儿对不住你们呢。可你们,一口一个,不是好东西。你们是好东西。可你们怎么对姥爷那么冷漠呢?姥爷到BJ你们怎么不接姥爷到家里住?弄到后来,姥爷来BJ咱们都不知道。谁冷谁热,谁近谁远,还用我细细说来?一句话就是人家是领导,你们嫉妒人家。
水儿终于暴怒了:闭嘴。今后你不许跟我再提这个人的名字。
杜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半张着嘴愣在那里。
杜晓轩连推带架,算是把水儿弄出了杜鹃的卧室。
杜鹃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哭泣,随后,父母的房门关上了。杜鹃什么也听不到了。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