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是地狱，然而左肩与侧腰处隐隐作痛的伤口又在提醒着她，她确实还活着。她记得清楚，自己中了夜家的毒“霜华”，霜华之毒无解，她本该已经死了的，难道……
她素来对生死没有太多欲望，或生或死，都无所谓。而在此之前，活着，只是因为需要。
“醒了？”百里轻安推门而入，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桌子上，走到了凤舞的床边将她扶起。
是的，床上的女子正是凤舞。
许是刚醒的缘故，凤舞有些迷茫，她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的一身干净的衣服，问道：“你是谁？”
“救你的人。”
“哦。”凤舞垂下了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不说话，百里轻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时间屋里静得有些出奇，百里轻安将桌上放的药碗递向凤舞，说道：“来，喝药。”
黑色的药汁静静地躺在瓷白的碗里，凤舞皱了皱眉，然后接过一饮而尽。她最讨厌喝药了，小时候她身体弱极易生病，每次喝药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折磨。后来娘亲死了，她拜白沉弦为师，从那时起，她便如漂泊孤燕，无依无靠。喝药的时候也再不觉得苦，因为心里的苦远胜于药的苦。
喝完之后，她问道：“为什么我会活下来？”
“你不该活下来吗？”百里轻安接过空药碗，反问道。
“可是，霜华之毒，无解。”
“确实无解。”百里轻安静静地看着凤舞，“所以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何必救我？”凤舞的声音吉祥，像是在问百里轻安，又像是在问自己，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凤倾利用的地方，况且染了一身鲜血，她早就不该行于尘世间，救她的代价之大可想而知，所以，她不明白，为何要救她。
“为什么不救？”百里轻安递给凤舞一块点心，说道：“哥哥做的，很好吃。”
哥哥？是那个少年公子吗？凤舞接过，放入口中，方才喝药的苦味瞬间被冲淡了七七八八，那丝甜意顺着喉咙，入骨、入心。她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点心，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她笑的百里轻安，心中流过一次暖意，这种感觉，真好。
凤舞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思考着刚才百里轻安的问题——为什么不救？
“我不值得。”这是凤舞的回答。
百里轻安选择了自动忽略这个回答，而是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凤舞微愣了一下，不知道百里轻安为何忽略了自己的回答，然后点点头，说道：“嗯。”
百里轻安将桌上的点心盘子直接放到了凤舞身侧，说道：“那这些都给你好不好？”
“……”凤舞一脸茫然的看着百里轻安。
“哥哥说，吃的好吃的就没心思想太多了。”百里轻安狡黠的一笑，笑意无言，却晕染开了凤舞心里的愁绪，“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活着有什么不好吗？活下来有错吗？”
对着百里轻安真挚的眼神，凤舞那些反驳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不过被人关心的感觉、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的很好。
“那你先吃，我去帮哥哥处理些事情。”百里轻安说完之后，端着药碗向门口走去，走到半路却止住了脚步，扭头说道：“对了，我叫百里轻安，有事的话可以叫我。”
转过门廊，百里轻安又扭头看向了凤舞所在的房间，在心里默念道：“百里轻安，我是百里轻安，我回来了。”
就在昨日，在她们将凤舞安置在水月轩内之后，凤倾对她说：“我想要世人知晓，百里轻安回来了。轻安，你敢不敢？”
她说：“求之不得。”
“傻丫头，可不是现在。”
“那？”
“百里轻安一直都是百里轻安。”
“凤倾，谢谢你——”
“要叫哥哥。”
“切！”
……
所以，她才会对凤舞说，她叫百里轻安，如凤倾所言，这世上从来都只有百里轻安。
这样，真好。
收回了目光，百里轻安快步向凤倾的居所走去，她要告诉凤倾，凤舞已经吃下了她送的点心。
倾璃居。
凤倾数见这三个字时，就深深地爱上了这里，锋芒内敛，化作了温润的弧度，恰到好处的深度，恰到好处的色彩……仿佛犹可见那挥剑之人刻写下这三个字时的风华绝代。
“凤倾。”
“嗯，她吃了？”
“吃了。”
“那就好，将生死看的太淡，有时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凤倾放下的手中的卷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
“未时一刻……”凤倾站起身来，拉过百里轻安说道：“这些东西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的，就这样愉快的决定啦，抗议无效，哥哥去干点儿正事儿。”快速说完，不等百里轻安回答就没了踪影。百里倾安看了看桌上堆积的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卷轴，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认命的开始处理水月轩的事情。
凤倾初来水月轩，发现交接数多的让她无语，说好的玩呢？师父骗人。不过幸好有百里轻安在，可以稍稍……嗯，稍稍偷一下懒。
凤舞不知不觉间已经吃完了那碟点心，心里有暖意丝丝流淌而过，瓦解着十几年来苦心孤诣筑起的心防。
幽忧草的汁液，配上迷生露，是唤醒七情的种子，那碟点心里加了幽忧草的汁液，而凤倾先前为了给凤舞解霜华之毒，让凤舞饮下了迷生露。
凤倾考虑到自己现在是男装，硬生生止住了差点就踏进去的脚步，而是轻轻敲了敲门，凤舞过神来，听到一句：“我可以进来吗？”温润如三月阳光的声音，是凤倾吧应该，凤舞应道：“可以。”
凤倾进来后，凤舞问道：“你见到夜家的人了吗？”
“嗯，都杀了。”
“杀了？”凤舞的瞳孔微缩了一下，“那可是夜家啊……”凤舞的声音有点小，也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凤倾说。
“你身上的毒，是夜家的霜华。”
“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
“美人有难，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身上的毒……”
“美人放心，毒已经解了。”
凤舞无奈，她是想问，她身上的毒是不是她解的……
“可我听说霜华之毒无解。”凤舞斟酌着说道。
“那只是对世人而言。”凤倾的语气听来平淡，却有着一种内敛的霸气。
“多谢。”
“若真要谢，以身相许便可。”听那语气，好像是在说：今天中午吃米饭便可。
凤舞愣了愣，轻声道：“公子说笑了。”
“美人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呢？”凤倾静静的看着凤舞的侧脸，“毕竟凤舞已死，不是吗？”
“凤舞已死……”凤舞喃喃道，是啊，从她中了霜华时起，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不是吗？
那么，她是谁？
“不知美人是否还记得云初山脚下的无边荼靡？”凤倾斜支着头，眼带笑意地看着凤舞。
凤舞极诧异的看着凤倾，后者依旧是那三分邪魅的笑意。
记得，她当然记得。
她出生之时，荼靡花开的正艳，所以她名白荼。
只是后来，有人说，以人血为灌，以肉为壤，血色荼靡可使人永生，于是，云初山脚下成了血染的凡界幽冥。
那不是噩梦，那是回忆。
而她，亦从未活在梦里，她活在现实，不管是回忆还是别的什么，她一直逃不开的，是鲜血淋漓。
从绝望到麻木，剑下的亡魂让她越来越冰冷无情，所谓的复仇，无尽无期，后来，随着真相一点一点的展露在她的面前，她竟已不知自己是要为谁而复仇。
再也分不清对与错，不愿继续做凤舞，却又肮脏的已无回到过去的资格，她再也无法做回白荼。当年云初山脚下那个干净的像玉一样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她是谁？
凤舞已死，那她回的到过去吗？
她真的还有资格，去成为白荼吗？
良久、良久……
她转过头去看凤倾，眼睛里似乎有点点星光，她说：“我叫白荼。荼靡花开的荼。”
既然凤舞已死，那她，就当做是重生吧。
此后这世间，便只有白荼。
而那些天涯辗转的刀剑喑哑，那些绝望与悲伤，是属于凤舞的，是只属于凤舞的。
所以，那些鲜血与肮脏，会与凤舞共同埋葬，葬于尘埃，葬于那长达十二年的一场梦。
“唔，白荼……很好听的名字。”凤倾说道：“我说的以身相许，并未玩笑，美人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吗？还是说，美人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已有打算？”
考虑？已有打算？
考虑什么，以身相许么？
打算什么，饮恨刀霜剑影么？
白荼感觉，这两条路不管哪一条都是死路。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她想报恩，而非成为凤倾的负累。
良久，白荼才应道：“卑贱之人，不敢高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