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那个惊险的夏天傍晚,还有那夜的漫天繁星,到死都不会忘记。那时候,我们十四岁,电视台播放一出连续剧,叫做天仙配。我们小孩子一直搞不明白七仙女和董永,牛郎和织女到底是不是想同的人。反正只知道,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爱上了一个俊朗的穷小子,历经千难万险,然后终成眷属。
那天下午看完电视剧,我发呆,徐飞扬悄悄把我的作业拿去抄。抄完以后贼兮兮的凑到我身边,吓了我一大跳。
我有点委屈的看着他,他眼神有些慌,随即笑嘻嘻的说带我去个地方,保证我喜欢。我不解疑惑,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心里跳的厉害。
厂区宿舍楼后是一座小小的山,山顶一座半废弃的寺庙,据说是唐朝时候就修建的。不过经历了十年动荡,好多石像残破不堪,连大殿都拆得只剩依着山顶巨石雕刻而成的大佛。
上山到寺庙里,要经过九道弯拐的石梯,然后是四十九级的笔直阶梯。那些石板铺就的阶梯,缝隙里长出青草,边缘爬着青苔。阶梯两遍荒草丛生,八月的傍晚,微微的萧瑟蔓延在石梯两旁。
我有些害怕,这座寺庙我们常常上来玩,但都是白天。我总觉得那些雕刻精致的残破石像在夜里会化作怪物。
可是他在我身边,像明亮的烛火,点燃了我所有的勇气,我觉得只要有他,没有什么不可以。
夜色渐来,星辰一颗一颗点亮,这个夜,天空干净,没有云层,没有月亮。徐飞扬站在我身边,我们身后是庄严的大佛,缺了头颅的菩萨石雕,以及残破的香案烛台。他小声在我耳边说:“跟我来,带你看星星。”
我眨眨眼睛,不懂他神秘的意思。他指着雕刻大佛的巨石,有陡峭的阶梯可以上到石顶上,可我有些怕。他拉着我,走上那些阶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石顶上有一段枯萎的老树干,站在这里,整个小镇尽在眼底,星子挂于天际,触手可及。徐飞扬指着最高的石块,那石头叫做簸箕石,突兀的高耸在巨石中间。据说这块石头会左右摇晃。
“瑶瑶,我们去上面。”
我怕得要命,没有梯子可以上去,簸箕石上只有攀爬的痕迹,我觉得我做不到。那石头有三个我这么高。
徐飞扬眼睛闪闪发亮,他说,他一定要带我看最好看的星空。我胆战心惊跟在他身后,他保护着我往上爬,指点我手抓什么地方,脚放什么地方,该怎么用力,实在不好爬的地方,他就让我踩在他的腿上。他告诉我,不要怕,要相信他。
那时候那样小,我竟然真的觉得有他在就没什么好怕的,我坚定的说,我相信你。
簸箕石,小镇最高的地方,再没有任何物体比它更高,石顶缝隙里长出微小的草,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星空。我坐在他身边,星辰环绕在我们身边。
那时候的星空,干净纯粹,密布星子,黑幕里每一颗星辰都闪闪发亮。可是,我觉得再没有任何一颗星星有徐飞扬的眼睛明亮。他的笑脸,他的声音,他的一切,怎么那样让我心动。我沉迷在有他的星空里。夏夜的风,温柔得叫人陷落。
他低头看着我,笑容灿烂:“瑶瑶,漂亮吗?你说哪里是牛郎星,哪里是织女星?”
我摇摇头,天边一道长长的星子构成迤逦光河,老师说,那是银河。可是他没有教过我们分辨星辰的名字。我不知道银河边上那些散碎星辰,到底牛郎和织女在哪里。可我知道徐飞扬就在我身边,那么近,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我想,这就是喜欢吧,最懵懂的,最单纯的喜欢,我和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拥有了全世界。我想,是不是当我很老很老以后,身边依旧也是徐飞扬,然后我们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也化作也星子里的某一颗,那时候他依旧在我身边,我闪一闪,他闪一闪,我们一起,直到一切岁月的尽头。
“飞扬,那年我们十四岁,你带我看了最美的星空,飞扬,那时候你在我身边,我不怕,我相信你,以后我也相信你。”
他在电话的另一头,笑声温柔:“早点睡吧,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回来。”
一觉天明,若若无奈的看着我:“过两天你就要去上班了,不去淘换几身衣服?”
我一想,的确,而且哥哥似乎也要回重庆了,可不能再呆在若若家。逛了一天,手脚发软,哥哥的电话来了,我只能拧着添置的衣服,和若若依依不舍的说再见,然后屁颠屁颠回家去。
家里一团乱,茶几上的玻璃水杯落在地上,碎成渣了。阳台上水池里的几尾金鱼,不晓得是被吓死的还是怎么,反正已经变得僵硬,有点发臭。
未来嫂子和我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整理,哥哥买菜煮饭。我说:“哥,我20号开始上班,公司就在若若家对面,偶尔我可以在若若那边留宿不?”
“可以,让你干妈给我打个电话就成。”
我憋憋嘴,这管制得,自由已经彻底没有了。
在家窝了两天,20号一大早,起床收拾利索,搭上开往渝中区的605路公交。狭小简陋的车厢,拥挤热闹的人群,汗水香水的味道,是上班路上的全部。这种滋味不太好受,五月的重庆已经热得有些难熬了,公交上居然没有空调。我晕车晕得头重脚轻,到了公司仍然觉得世界在绕着太阳穴转圈。
部门经理是个长我几岁的姐姐,生的精致骨感。她笑呵呵的安排我的位置,对我说着一些公司章程:“柳瑶,来公司第一天,有什么不习惯的要克服一下,另外这里是公司的规章制度,你先看看,等一下我给你安排工作。”我恍惚觉得这样的感觉很熟悉。
那年我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那一天早上,早早的被妈从被窝里拽起来,迷迷糊糊穿上衣服,迷迷糊糊被灌了两个鸡蛋一杯奶。隔壁家六年级的姐姐已经站在门口,细声细气的说着:“阿姨,我来接瑶瑶了。”
那时候,并没有家长会专程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厂里一贯的传统,大些的孩子带着刚念小学的孩子去学校,放学顺带再接回来,反正一个学校,路上有说有笑。接上一段时间,小孩子们自己就能组成个团体一起放学上学,说小玩闹。
我妈给我背上一个小巧的书包:“瑶瑶,今天就正式读一年级了,要认真听老师讲课,不可以开小差,对同学对老师都要有礼貌哦。昨天报名的时候,妈妈带你去过教室了,今天你就和丫丫一起上学,放学了也要等着丫丫姐姐来接你,不能一个人乱跑知道吗?”
我点点头,隔壁家的姐姐姓陈,大人们一向叫她丫丫,我比她小了足足六岁,自然要叫她丫丫姐姐。她牵着我的手,从厂区宿舍,沿着一条石板的路走出去。走到五幢的时候,正巧遇上徐飞扬背着个书包,跟在另一个高年级的哥哥身边,也是要去学校。
我和徐飞扬一起在厂区幼儿园玩泥巴,长了这些年,学前班虽然没在一个班上,但是彼此之间还是很熟悉的。他冲着我笑呵呵的打招呼,哥哥姐姐们自然结成一路。从厂区宿舍一路走过来,我们上学的队伍从四个人变成了一大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根据年龄和性别很快一群人又分成了几个小集体。徐飞扬跟着一群男孩子一路打闹,我和赵青还有几个不算很熟悉的女孩子走在后面。
九月天,太阳还有些火辣,从家里到学校,一路走过厂区宿舍,走过厂区澡堂,走过厂房大门,走过被磨圆的石板阶梯,走过集市,再攀上一段长长的阶梯,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
小巷用青石板铺路,一个又一个古早的木楼院子站在巷子两边。青瓦吊檐,门窗缝隙里落着年成久远的轻尘。门槛溜光,像是打着蜡,木门厚重,时开时闭,像是岁月老去般沉重的喘息吱呀。
学校在巷子深处,一个土面的操场,上面立着篮球架,沙坑,高低杠。操场和校门中间隔着小小一条石板路,校门老旧,三寸厚的木门两扇立在门槛里。门上悬着一块扁“琼江书院”。
丫丫姐姐拉过我说:“瑶瑶,找得到教室吗?你们一年级一共三个班,教室都在底楼,阿姨说你分在二班,应该就是左边第二间。我在四楼左边第二间,你有事上来找我就行。”
我站在校门里,两棵桂花树种在天井里,青瓦土墙的房子围成方块,四个石墩立在中间石板铺出的一块空地上。
那时候年纪太小,不大明白这是个什么格局,如今学校早已经面目全非,却恍然大悟,那竟然是一套三进的四合大院子。进门一处倒座,和两遍厢房,形成个前院,只不过正房已经被拆除了。桂花树种在院子里,后面的石墩儿应该是以前正院的正房顶梁柱。只不过也已经拆了,铺成一块空地,作为学校的礼堂。最后面教学楼和旁边那些教室宿舍楼什么的,应该是以前的偏院的位置。
那时候,觉得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距离好远,要走好多好多步。可是一路天井,桂树,老屋。那些窗棂上雕刻的花鸟鱼虫,那些屋瓦上的图案让我的路途五彩缤纷。
徐飞扬走在我身边:“瑶瑶,你也在二班啊?我也在二班。我刚才问了,就小南和小敏和我们一个班,你知道还有谁在二班么?”
我摇摇头:“他们多数在一班,三班也有几个,就我分到二班了。”
徐飞扬笑呵呵说:“没事儿,不还有我们几个么,以后我们带着你玩儿。”
我憋着嘴:“你们男生玩的东西,我才不喜欢。”
他抓抓头发:“那你喜欢玩儿什么?我陪你玩儿?男孩子有什么不好。你想啊,以后班上有人欺负你,我们三个大男生,保管能保护好你。”
丫丫姐姐在旁边笑得欢乐,她拉着我往教室方向走过去:“瑶瑶,学校第一天都要学习学生守则这些,还要认识老师。放学了不要乱跑,有什么不习惯的,不要娇气,克服一下,记得一定要等我接你放学。”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到教室门口。徐飞扬他们三个男生就在身后。教室里已经有不少同学。我们四个找了个角落,小南和小敏一张桌子,我和徐飞扬一张桌子。那时候都是双人木桌,四条桌腿撑着上下两块木板,然后一条木头条凳。木桌上有高年级学长们用过以后的痕迹。
“瑶瑶,你看,这里还刻了字,是什么字啊?你认识吗?”桌上的字歪歪斜斜,褐黄色的刻痕已经如同打蜡一样,看起来刻了很久。那时候并不认识是什么字,只觉得满是好奇。
后来,老师来编了座位,挑选班干部。我因为声音好听,唱歌也好听,选作了文娱文员。至于座位,男女混编,我的同桌,刚好就是徐飞扬。我们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明亮的玻璃窗外,能看到校门口的桂花树。
我坐在徐飞扬的左边,他笑嘻嘻的说:“以后有架我帮你打,有拿不懂的东西,我帮你提,同桌嘛,就要互相帮助,你一个娇滴滴的文娱委员,怎么说也是干部,我犯错了以后,你得帮我。”
我点点头,小南和小敏也凑过来,憋着嘴说徐飞扬运气好,坐在班干部身边。我手足无措。我们四个人,笑笑闹闹,我一直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直到小学毕业,也许中学还在一个班上。小南和小敏在小学二年级就转学去了别处,秦臻也是在一年级的暑假搬到厂区来的。二年级她和我做了同学,座位就在我前面。我原本以为上学放学的路上剩下我和徐飞扬两个,因为秦臻的加入,直到小学毕业,我们都是三个人。我们从古早的那些青瓦院子间穿行过,四季雨露阳光,石板缝隙里的青草,校门不远处买糖果的老爷爷,以及一个带着红军帽的流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