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没和宿舍里的人说这件事,他足足等了两个星期,才下定决心写这封信。他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有点土,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个最老套的办法了。他只是把陈默写的那首诗——《给我左边左边的女生》,写了进去,因为他觉得,那首诗,是真的写出了他的心情。
老姚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却还没有看见阿娟的人影。他又想点根烟,姚光辉有一毛病:手抖。越是情绪激动越是抖得厉害。曾经有一次,他不知道和张然说什么事,说到情绪高昂之处,想点根烟,哆哆嗦嗦地连划了六七根火柴,愣是没点着,还是张然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老姚才抽上了这根烟。张然当时就调侃道:“胖子,你得看看去了,这抖得都已经半身不遂脑中风了,你丫这大学够悬能上完。”气得老姚差点当场摔了张然的打火机。
姚光辉刚叼上烟,拿出火柴,划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划着,这时,他借着刚刚点燃的亮光,看见阿娟慢慢地朝花坛走了过来。
他一下就慌了,立马就把叼在嘴上的烟和手里的火柴,直接扔到了花坛两旁的灌木丛,然后马上笔直地站了起来,鼓足勇气叫了一声:“阿娟。。。同学。”
听到声音,阿娟立刻站住了,循着声音,看见了在花坛边站着的姚光辉。阿娟咬住自己的嘴唇,嗫嚅着小声问道:“你是。。。”
“我是会计三班的,姚光辉,信,是我写的。”老姚已经把这句话在自己心里背了无数遍了,此刻说出来,声音仍然抖得像自己的手。
“。。。哦。”阿娟支应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身子和声音,就像一叶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
“我。。。其实吧,我就明说了吧,我呢,挺喜欢你的,那个什么,写个信呢,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老姚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再说,就是再好的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跟他在食堂买肘子一样,一斤一块五,交钱拿肘子,直来直去,全无半分浪漫的感觉。
阿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绞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来上学的,不是。。。来。。。想这个的,这是你的信,”说着,她把信拿出来,手足无措地举在手里,“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我。。。我没想过这些事情。”她说完,就想把信交还给老姚,老姚这时,眼看自己的人生第一次表白,就要变做人生第一次失败了,他当时脑子里的高速运转,绝不亚于洪荒时期的宇宙爆发,地球诞生,恐龙灭绝,人类出现,他没有接那封信,而是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回答:“那,你现在想想。”
阿娟愣住了,她想好的无数个回答,都没有可以回答老姚这句的,她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她听到自己只是机械地,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没想过,没想过这些。。。”
老姚此刻已经开始渐渐平静下来,他憨厚地笑笑,说道:“我知道你没想过,没事的,我就是问问,我们也可以做个朋友啊。”
阿娟看见老姚憨厚中还带点可爱的笑容,也觉得自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的样子挺可笑的。于是她也跟着笑了笑,老姚看见阿娟笑了,就好像看见在主教学楼门前,刚刚升起了一道最灿烂的烟火,又如同在夏天,口渴得要命的时候,喝到的第一口冰镇可口可乐,他终于彻底彻底放松了,笑着说道:“其实,我们一起上《国际结算》大课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你在我位子的左边的左边,我是会计三班的。”
阿娟虽然还是在戒备着老姚,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了,她回答道:“你是会三班的吗?我怎么觉得没见过你啊?”
老姚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呃。。。我们去上课的时候比较少。”
阿娟听到这句话时,脸上浮现出来的,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她很难接受老姚的这个说法,老姚这时很不恰当地加上了一句:“我们班都是北京的。”
阿娟有些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她有些想起来了,好像会计是有这么一个班。北京生,在学校里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天生的优越感和在学校特立独行的方式,让北京学生在学校表现得有点两极分化的意思,好的极端优秀,不好的极其让人头疼,无形中也给北京学生在Z大,贴上了一个毁誉参半的标签。而外地学生看北京的,感觉还是有点复杂的,这个复杂,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杂,估计没人能一句两句说清楚。不过,阿娟宿舍里的段若虹和另一个女孩就是北京的,阿娟承认,她们身上,有着阿娟从未见过的大气和霸道,而有时她们的豪放和品味,却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正想着,阿娟一低头,忽然看见自己手里,还拿着姚光辉的信,她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在放一个烫手山芋一样,轻而快地,把信搡在身边的石凳上,再把身子挺直,清了清嗓子,很是郑重地说道:“姚光辉同学,我把信放在这里了,我再说一遍,我确实没有你说的那种想法,而且,”她想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觉得既然来这里上学,课,还是要上的。其实,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没有我们这样的机会,他们连做梦,都想能走进这个大门,但是,他们没有,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没有你们命好。”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当然,你是北京的,这里的好学校有的是,你们根本不在乎这个,可是,别的人,未必和你们一样。”她说完,不等姚光辉回答,就转过身,向图书馆走去,剩下的,是呆立了半晌,然后哆哆嗦嗦又准备再点一根烟的老姚。
来到图书馆,阿娟借了一本厚厚的《中外商法》,她哗哗地翻着书页,眼睛随着那一行行文字来回地移动着,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书上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变成了姚光辉信上,那让她耳红心热的诗句。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索性收拾了书包,出了图书馆,回到宿舍,正看见卢小云她们正唧唧喳喳地在镜子前画着妆,准备去参加不知道哪个学校的联谊舞会,看见她回来,都有些吃惊地问道:“呦,今天这么早就从图书馆回来啦,难得啊。”
阿娟只是笑笑,她刻苦学习的习惯和在别人眼里,俭朴得有些过分的日常生活,让她在宿舍里显得有些另类,显得不是那么合群。她也知道,她们当中有些人,对她真实的想法。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她说,她要换乘三种交通工具,花费近一天的时间,才能回一趟家的时候,当她收到阿妈腌好的腊肉和辣椒,拿出来让大家尝尝的时候,那些人一张张脸上难以言说的表情,那似乎带着一点点怜悯的眼神,都会在她的心底,刻上一道深深的伤痕,家里的腊肉,只是逢年过节或者是招待大客人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有腊肉的一餐,对于童年时候的她,只有快乐和满足,而不是觉得有一天,自己会因此被别人耻笑和看不起,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但她,总是会一笑带过。有时她觉得,如何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相处,对于她来说,这甚至是一门比学习要难得多的功课。她知道,她们觉得她是从小地方的人,她,是没有开过眼界的,她,是永远比不上她们这些在大城市里的人的。所以她暗暗在心底里发誓,不管将来,在毕业后的将来,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也不管这种将来,需要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绝不会让别人,再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绝不。
她依然清晰的记得,她走进这个校门那天,她对自己说的话:“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明白一点,生活,应该不仅仅是我从小看到的那个样子,它应该,也应该有另外一个样子,我就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得像另外一个样子。”
阿娟对卢小云她们的问话,随口答应了两句,就径直上了自己的床。而这时,她们已经打扮停当,迫不及待地互相催促着要走了,她们纷纷和阿娟打着招呼,一步三摇故作矜持地出门而去,脸上都带着点莫名的兴奋和溢于言表的期待,看着她们,一个个高昂着头,香气袭人,花枝招展地走出宿舍,阿娟知道自己是羡慕的,甚至是有些嫉妒的,从到学校至今,她还没去过舞会,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连灰姑娘,都是需要一双可以穿进去的水晶鞋的,而她全部的家当,只有阿妈给自己做的几件粗布衣服,和两三件过冬的棉服,阿娟清楚地知道,这些衣服,是不能穿到舞会上去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如果有一天,自己要是去参加舞会,她还有一件衣服是可以穿的,那是一件,一直珍藏在她箱子里的女式红衬衫。还是那年暑假回家的时候,阿妈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一头的阿娟,摸着她乌黑油亮的辫子,口里喃喃地说道:“我的幺妹长高喽。”说完,从屋里捧出一件漂亮的红衬衫,那是阿妈特地买了好布料,找县里最好的裁缝,给她准备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每一个小小的衬衫纽扣,都做成花瓣的形状,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开心得不得了,在家的那几天,她都小心翼翼地把那件红衬衫放到自己的枕头边上,天天看着才能睡着,那几天就是在梦里,她都是笑着的。
尽管和宿舍里别的女孩比起来,阿娟的衣服,显得都那么寒伧破旧,显得那么土里土气。不过阿娟懂,这都是阿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什么时候穿到身上,心里,都是暖的。后来,她开始兼职做家教,自己挣钱交学费,不用家里再给寄了。她慢慢攒钱,终于,她买了自己的第一条牛仔裤和花裙子。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第一次在宿舍里穿上它们时,才有些羞涩地发现,原来自己,也拥有着一副令别人艳慕的好身材。
阿娟躺在床上,脑子里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道是谁,临出门时顺手把宿舍的灯给关上了,原先明亮的宿舍,一下变成了漆黑一片,而原先宿舍里的拥挤和嬉闹,原先那些快乐的笑声和叫声,也像被关上的灯光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的一切,变得空旷而冷清,就像一个人穿过喧闹的集市拥挤的人潮,突然来到一片,静默如死亡的墓地。阿娟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对这样的喧闹与明亮的陌生与疏离,习惯了这样的静默与黑暗。她躺在那里,不想再下床开灯,就随手拿过手电,摸索着打开,然后借着手电的亮光,找到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那一页,是她抄写的姚光辉信里的那首诗——《给我左边的左边的女生》。
她仔细地看着,好像透过每一个字,她都能看到姚光辉那张圆圆的脸,在对着自己微笑,背后是主教学楼,大片大片照过来的灯光,阿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她觉得这个很黑很冷的宿舍,开始变得明亮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