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来到花旗之后，很快就在同一期来的人中脱颖而出。交给她办的事情，永远是又快又好，发送的邮件，中英文永远是用词准确，行文流畅。她每天来的最早的，走的最晚的，加班对于她似乎不是工作，而是一种爱好，她似乎在用自己的行动，努力证明着她说过的话，让别人，忘记她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
阿娟在投资部，也更多的了解了赵一凡，他说话的颐指气使和不容置疑，都让人觉得，他俨然就是这个部门的王。别人告诉她，投资部的总监Stanley是美国人，平时不在，只有在重大项目时才会来北京，所以其实赵一凡才是这个部门的实际领导人。赵一凡一直单身未婚，有着海外留学的经历，又有着圆熟练达的人际手腕，使得他和总部上下，关系都处理得相当不错，不过，在公司员工口中，私底下，也流传着一个体现赵一凡人生另一面的外号——猛男赵，这个绰号，据传是公司高管们在拉斯维加斯度假时，从一位金发碧眼的****那里得知的。赵一凡是不是猛男不得而知，不过，投资部美女的入职率和离职率，每年都是全银行最高的，甚至有人说，曾经看到过赵总在他的办公室里，和女职员上演的激情戏码，不过这件事，好像并没有人去确认过事情的真伪，而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传开来后，倒是为他这猛男赵的绰号，给了一个最有力的注脚。
经过了一个月的实习期，阿娟的努力和能力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她的毕业实习也即将结束了，能不能成为正式成为花旗银行的一员，其实就看赵一凡在她实习报告上的最后评定了。
阿娟不知道赵一凡会在自己的实习报告上写什么，她觉得自己尽力了，至于结果，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认真地修改着实习报告，斟酌着每一个字，像她平常那样，力求做到最好。随着同事一个个和她打着招呼离去，偌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阿娟把实习报告打印出来，整理好，拿在手里感觉轻飘飘的，她有时觉得很奇怪，就这么薄薄的几页纸，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可是回头想想，谁的人生，又不是那几页纸决定的呢？户口本里的那几张纸，房本里的那几张纸，结婚证离婚证里的那几张纸，你的一生，好像就让这几张纸为你做了决定，或者说，你的人生，就是为这几张纸而生而死的，人这一辈子，有时真的很奇妙。想到这里，她忽然特别特别想家，想彩盐村那个家，想阿爸和阿妈，还有，永远微笑着等他回家的阿弟。她轻轻走到办公室靠近长安街那一面，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她看见街上无数的灯火，倒影在窗上，如同天上繁华的都市，让她惊叹，让她心醉神迷，那一盏盏的灯光，是不是也代表着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就像景山上看到的，那一个个蚂蚁一样的点。
阿娟摇摇头，她强迫自己回到现在，回到金泰大厦的十五层，花旗银行的投资部，她要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而她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阿娟来到赵一凡的办公室，把自己的实习报告工工整整地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后一转身，正准备出去，才发现赵一凡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她下了一大跳，惊魂未定之际，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赵总，我看你没在，我，我就是把我的实习报告给您，我刚进来，我这就出去。”
赵一凡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桌上的报告，笑了一下，说道：“Jean，告诉我，你觉得我会在上面写什么？”Jean是阿娟来这里给她取的英文名。
阿娟有些慌乱地道：“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想我在上面写什么？”赵一凡来到阿娟身边，脸上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微笑。
“这个，我就更不知道了，赵总。”阿娟在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下，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赵一凡的脸上，依然挂着那一抹让人不自在的微笑，他来到写字台后坐下，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根点上，然后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再懒懒地把双腿放到了写字台上，他没有看阿娟，突然轻轻说道：“其实，我也参加过常春藤中国的考试，只不过，我，没有考上。”
阿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一凡轻轻玩弄着手中燃着的卷烟，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我考那年，是第一届的常春藤奖学金考试，我们学校，只取了一个女生，她是我们班的，我没觉得我会输给她，但是，事实证明，现实，永远和想象，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差距。”他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阿娟，说道：“你有些像她。”
阿娟看着他静静地说道：“办公室是禁烟区，过会儿烟感器会响的。”
赵一凡笑出了声，他站起来，从写字台后走到了阿娟的面前，他直直地看着阿娟的眼睛，满不在乎地朝阿娟脸上吐了一个烟圈，低声说道：“你确实，有些像她。”接着，他往前踏了一步，离阿娟更近了，在香烟弥漫开的淡淡烟雾中，阿娟可以轻易地闻到，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那味道很特别，如同淡淡的烟草，却隐隐地，还有一丝海洋的感觉。阿娟任凭他烟圈落到自己脸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赵一凡，看着他那带着一丝捉摸不定微笑的眼神。
赵一凡看着阿娟，慢慢地说道：“你现在可以走了，出去的时候记着把门卡交给前台，Bye，Jean。”说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起了一沓厚厚的文件开始翻看着。阿娟也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
阿娟把门卡交给前台，下楼，出门，她看着人们，行色匆匆地从自己身旁路过，穿过布置得火树银花的商场，直到坐上回学校的末班车，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她的眼泪才开始，不自觉地，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赵一凡给了阿娟一个什么样的评语，阿娟并不知道，两个星期以后，花旗银行正式通知阿娟，她被录取了。
拿到通知后，她马上给阿爸阿妈打电话，阿爸阿妈听说她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心里有天大的欢喜又有着说不出来的担心，阿娟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她说自己能拿到好多好多钞票，他们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阿娟长大了，可以养活他们了。阿娟说的时候很平静，她等自己能说这句话，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了。
阿娟宿舍的人也差不多都已经走空了，段若虹大四一开学，就按照常春藤奖学金的安排，去了美国，临走之前请全体宿舍吃了一顿饭，阿娟没有去，她不知道她要是去了，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卢小云大三后半学期就已经和男朋友在校外租房住了，已经基本不在宿舍出现了。宿舍里别的人，不是像阿娟一样，忙着毕业实习留北京找工作，就是准备继续考研，要不，就是踏踏实实准备回家了。宿舍里经常空荡荡的，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在。阿娟给阿爸阿妈打完电话，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翻着自己的旧皮箱，原先刚来时穿的粗布衣服，早都已经没有了，只是在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阿妈特地给自己做的那件红衬衫，红衬衫下面，是她的日记本，她翻开日记本，看到了姚光辉写给她的那首诗。她认真地再一次读着，心底里，默默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与姚光辉有关，与一个酷热难当的夏日下午有关。
在花旗银行的新员工入职培训的酒会上，打扮得容光焕发的阿娟，不停地向领导和同事敬着酒，笑着和新入职的同事，在大家的安排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她知道，今天这里每一个人的微笑和许诺，酒醒后都会烟消云散，今天和你握手的朋友，也许，就是明天和你秋后算账的对手，笑着喝下的每一杯酒，都让她倍感孤独，在酒精作用下，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想起一些美好的过去，想起一些温暖的东西，她想起那个下午，那个下午是温暖的，想起姚光辉给她的疼痛，那疼痛是温暖的，想起那首诗，那首诗也是温暖的，她知道，这是她抵抗这个寒冷世界的武器，虽然，它们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喝到最后，能够看似清醒地站立在那里，似乎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酒会才宣布结束。阿娟坐在那里，身子却在一阵阵地发抖，不是因为喝多了，而是因为她觉得，整个酒会，赵一凡似乎无时不刻地在看着她，带着他那，让人有些害怕的笑容。
酒会一结束，赵一凡就走了过来，贴近她的耳朵，轻轻说道：“你跟我走。”阿娟发抖着的身体，听到他的话，感觉全身似乎都微微一震，她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拿起了自己的女士挎包，默默地跟着赵一凡走了出去。
赵一凡在电梯里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有些惊讶地说：“你看起来，还很清醒啊，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好。”
阿娟全身抵在电梯的墙上，直勾勾地看着赵一凡，喝了太多的酒，她已经完全无力思考了，她的身体，慢慢地，靠到了赵一凡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我要回家。”
赵一凡扶住她，冲她点点头，说道：“好，我送你回家。”
这在阿娟那天的记忆里，是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