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即越国永商十二年夏,越山脚下松柏林前的界碑前,上演着极其有趣的一幕。
一辆青色的朴素马车旁,一位年龄看着尚小的少女正对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喋喋不休地诉苦,可任凭那少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神情也很是不忿,那汉子却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岿然不动地拿着马鞭,躬身站在站在那儿,跟个木头人似的,也不知有没有将少女说得一大堆话给听进耳朵里去,不过看那样子很有可能当耳边风了。
那看起来机灵古怪的少女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中年汉子岿然不动的神态,哀叹了一声,认命了,有气无力地说到:“离伯,要不要这么铁面无私啊?府里的人叫你铁篱笆可真不是白叫的,你可真对得起这名字,怎么软的硬的你都不吃呢?难怪老头子要派你送我来越山了,我算是明白了,他就是铁了心要把我禁锢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说到此处,少女似是忽然被打了鸡血一般,又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连说话都是用吼的,气势瞬间飙升了好几级,“识时务者为俊杰,上山就上山,几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就是数百日的监禁与苦修嘛,难道我越无霜还会怕不成?”
这少女便是被一时心血来潮的越国士提前“发配”至越山进修的帝都混世魔王——越无霜,在帝都混得风生水起,偶尔心情好闯个小祸,都能将帝都闹个天翻地覆,如今也沦落成了平阳之虎,只能乖乖地任由越国士安排摆布了。
话说得是很满,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听起来还真挺像即将英勇就义的侠义之士似的,但说这话的越无霜却杵在原地,迟迟都不愿意动弹,压根儿就没像她自个儿说得那般洒脱,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一入越山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像越家大小姐这种在帝都称王称霸,胡作非为惯了的在这杳无人烟的越山之上,还不得活活憋死。
离伯瞧了眼越无霜那说了半天都不曾挪动过半分的双脚,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到:“小姐,请上马车,咱该启程了。”说完,他做了个延请的手势,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言外之意就是说:别废话了,说什么都没用,赶紧上车是正事儿。
越家大小姐拿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是气恼地瞪了离伯一眼,哼了一声,知晓反抗无用,只得不情不愿地上车去了。
马车畅通无阻地到了越山脚下,离伯将越家大小姐请下车后,说了句“小姐慢走”便驾着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被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越山山门前的越无霜,目送离伯驾着马车飞也似的远离了她的视线,一会儿便消失不见,见此,越家大小姐撇了撇嘴,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收拾好自己并不愉悦的心情,耸耸肩膀,视死如归地踏上了越山的玉阶。
自从进了松柏林,一路上静悄悄的,全无人的踪迹,只听得见马蹄的“哒哒”声,与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相差无几,而上了越山之后,这种情况更甚,即便是飞禽走兽的声音也没了,鸦雀无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周遭的环境简直静得可怕,而越无霜就在这般万籁俱寂的情形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着越山顶上而去。
虽说从越山之上向下看去,四周景色宜人,站在玉阶之上,也有阵阵清香袭来,甚是享受,这越山倒也不失为一处游玩赏景的上佳之处,可若是高耸奇趣的登天之梯上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别的声响,行走在越山的玉阶之上,好像一个人行走在苍茫天地之间,后路已没,前路无踪,这时的人应当再无观景的兴致,有的应当是不安和恐惧,心不由自主地便会慌张起来,颤颤巍巍地寻找出路与同行的伴侣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可会这样做的人绝不是越家大小姐。越无霜全然不在意身处怎样的环境,左顾右盼,如闲庭散步一般,一步一步稳稳地登着玉阶,那种怡然自得的自在劲完全没有她之前表示出的那般不情愿,不像是来苦修的,倒像是来郊游的。
而此时的越山顶上,站着一个蓝袍金冠的青年,正是新一任的越山之主乌狄,他所站立的位置正好可以总览山底的景况,将山下与山间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方才越无霜进松柏林以及此刻登玉阶的情形都被乌狄看在眼里,俯视着越无霜登山的景象,紧紧凝视着那个怡然自得的身影,乌狄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十多年前的场景,当年那人的身影竟与眼前的人影重叠起来,恰似一人一般,那时他还不是越山之主,而是跟随在上一任越山之主身边的弟子,同是夏日,他陪侍着当时的越山之主一同看着那人经历上越山要经历的第一重考验,即通过登天之梯,那个人也是悠闲得很,仿佛不是在经受考验,而只是在自家后院消食散步一般,与此时山下缓缓登山的身影何其相似,那个人便是越无霜的父亲,越国现任国士越华。站在越山山顶之上的乌狄,看着山下轻松攀登的少女,眼神变得悠远,觉得仿佛岁月流转,他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耳边还回响着从不轻易夸赞他人的师傅欣慰不已的声音:“此小儿,甚好,堪为越国国士。”
当年的乌狄站在上一任越山之主近旁,心内五味杂陈,只因他跟随师傅的年月已然不短,却从未得到过如此高的评价,不免心生嫉妒,只因一句他从未得到过的褒奖,自此以后,他与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便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怨。可几番较量下来,乌狄总是棋差一招,从未有过胜利的时候,虽为下一任的越山之主,但这威信却与日俱减,而越华在越山的地位却一日比一日尊崇,这全是因为越山之主对他的重视,认定他堪当大任,更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这等天差地别的待遇,使得乌狄内心怨愤更甚,可当年的越山之主对越华一力相护,越华也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每一回都能躲过他的刁难,因此,越华在越山之上的几年中,乌狄没讨到任何便宜,心中的郁结不得解,反倒日渐加深。
所谓父债子偿,乌狄决定将他与越华之间的仇怨尽数算在越华的女儿身上,用她来一雪前耻,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原本下一任国士继承人要满十五周岁方能将其送至越山进修,经越山考验之后方能认定身份,为其正名,将之确认为名副其实的下一任国士。照理说,越无霜未及笄,根本没到合适的年龄,也不符合考察继承人的年龄限制,但一则越华越国士强烈要求提前将自家女儿送来越山,二则现任越山之主乌狄亦心怀鬼胎,巴不得早日报仇雪恨,三则他人对此事无权置喙,多重因素加持之下,越家大小姐以十三岁幼龄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位打破惯例的继任人,还是第一位女继任人。
“东西准备好了吗?”乌狄仍紧盯着山下玉阶之上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询问身边的近侍,语气倒是平常。
“回尊主,已准备妥当。”站在越山之主身旁的一个白袍蓝冠的少年俯身恭敬地回答道。
“很好。”乌狄回了两个字,算是知道了,这两个字跟先前问问题时的语气截然不同,越山之主一字一顿地说出来时,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而他眼底一闪一闪的,似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怎么看怎么有股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乌狄又站了一会儿,看越无霜才堪堪爬了几十级玉阶,盘算着她必定要很久才能登上山顶,他可不想在这儿陪她干熬着,于是便对身旁跟着的一脸谄媚状的少年吩咐道:“待她上来,便把准备好的东西给她,记住,不过关不许她进食。”
“是,属下遵命。”那少年将腰弯得极低,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应下了乌狄的吩咐。
而越山之主瞟了一眼山下的越无霜,没等手下的人应声,便将广袖一甩,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日暮时分,本打算观赏越无霜吃瘪表演的越山之主仍然未能得偿所愿,等了将近半日,还未传来他期盼的好消息,乌狄等不及了,装模作样的镇静也随着心内涌上来的越来越多的焦虑慢慢消失不见,直至最后完全崩裂,气急败坏地冲出屋,打算前去质问负责诘难越无霜的手下。于是在外头对着山下的越家大小姐议论纷纷的一众侍从便看见了一个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主子,那气冲冲的狼狈样,全然不似堂堂的越山之主,反倒像是得不到糖而耍赖的幼稚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