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无言以对。
说起来马容,我左顾右盼,没有看到马容的身影。敬酒的人群中,也没有马容。
马容说独门梨怀孕了,可能是在家陪独门梨。
这真是个好男人。
我眺望远处,看着远山起,心中情愫五味。我不知是在慨叹四季轮回,还是想念师父。
春天到了,有些花儿开了。
天是那样蓝,虽然我呼出的热气里,还有一丝凉意。
犬河西还在那里喝着酒,人群都眼神涣散,情绪高昂。大家都在毫不收敛地吹着牛逼,语气里尽是老子就是天下第一。
受这氛围影响,我也喝了几碗酒。
碗壁碰到大头的碗壁时,大头会奇怪地看我一眼。
古有大诗人李白,酒后作诗,惊天地泣鬼神,又传颂千古。
我喝了酒之后,只想练几手,回味当年练功时的感觉。我写不出诗,但打得出拳。
碗刚放下,视线里犬河西甩开众人,摇摇晃晃地向我这桌走过来。
大头朝我低声说:大人,犬河西老大好像过来找你了。
我也低声说:我不瞎,我看的出。
犬河西手里拿着一坛酒,面目倒是一如既往地可憎。
酒坛放在我的桌子上,发出阵响。
我站了起来,以欢迎他的敬酒。
犬河西揭开酒坛的盖子,扔在一边,又举起那酒坛,满满地倒给我一碗酒。
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倒完就举起了那碗,我随即也举起了碗。
喝酒之前,都是要有客套话的。
犬河西说:郭隐兄弟,这次围堵歼灭张千岭的兵马一战,你功不可没。
我回道:犬兄过奖了,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犬河西说:来,话不多说,干了!
我们碰碗一下,又一饮而尽。
放下碗,我们相视一笑。
一笑之后,犬河西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盯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怵。
犬河西自认为笑得意之后,开始了他的嘘寒问暖:郭兄,我可曾对你不好?可曾呵斥过你?
我意识到不对,他的言语指向。
但我还是如实回答,将计就计,说:没有。犬兄从没有呵斥过郭某。
犬河西说:那就好。那我可曾有哪里做的不周的地方,得罪到兄弟?
我说:也没有。犬兄一向做事圆满,不会得罪谁。
犬河西终于说出了他的疑惑:那我听说,郭隐兄弟想要离开?
大头听见这话,也屏气凝神起来。
我回道:郭某是有这个意向,但还未做最终决定。
犬河西逼问:缘何离开?
我答:郭某自以为不是这块料。
犬河西:那郭隐兄弟可也无心为苍生出一份力,做一些事?
我没有回答。
犬河西看我沉默不语,接着说:想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万事得有个规矩,相信郭隐兄弟也是遵循规矩之人。守规矩的人到哪都不失礼,不会被人笑话。你来了,我夹道欢迎,要走,我们就按老规矩来。
还没等我问是什么规矩,随着一声大喊的“搭台”,一群人有条不紊但又动作迅速地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一个擂台就被搭建起来。
擂台两边都放着武器,大刀长枪,如同戏台子上武生的道具。
我赫然看见马容站在擂台上。
看来这是犬河西和马容早就准备好的伎俩。
我在心里开始嘀咕: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这个台,我是登,还是不登?如果登,势必要与马容过招,我一直拿他当亲兄弟看,如果赢了他,显得我太没有人性,如果输给他,那我的一世英名也带有掺水的味道,以后行走江湖,难免服不了众。如果不登,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人家会认为我怂,而且我不登的话,显然不按老规矩来,也自然无法离开。
人生许多处面临的选择,都是硬挺着选的。
犬河西找了把椅子坐上去,脸正朝着那擂台,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对我说:郭隐兄弟,请!
我必须挺身而出了。又站在了久违的擂台上。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闭上眼睛,重新品味着那种感觉。
脑海中都是咄咄逼人的眼神和快速闪动的拳脚,横踢,侧翻,勾拳,闪躲,扫腿,上跳,一招一式,都颇有规矩地在我脑海中渐次呈现。我看见他们不同的脸庞,但是拳脚却是一样的生猛。有时候我来不及闪躲会被打到,但更多时候我不管我的拳脚打在了谁的身上,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绕过了他怎样的招数,用一个什么样的力度,以及被打在身上之后他有着怎样的反应,是否口中吐了血,吐了多少血,是随着一拳下去震出来的外血还是憋了好久的内伤血。每一回比赛过之后的擂台都是要用水清扫的,这个地方滴落的血可能比战场上还要多。不过与战场不同的是,这地方流过血的人未必就死了。尽管战场上流过血的人也未必都死了。擂台如同一个江湖,从站上去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靠自己的本事。但江湖有时候未免黑暗,有些要靠着打擂扬名立万、背后又有些势力的人,便会提前派人告知威胁我,在擂台上要朝他妥协。虽为武者,有着过硬的骨气,更多时候迫于现实压力,也愿做顺水人情。另一面,我不能给我师父丢脸,谁都知道被别人打趴下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而一拳被人打趴下更是有着太大的作假成分。于是即使那些有势力的人,我即使朝他们喜笑颜开地允诺过,但在擂台上也照旧毫不留手。他们都说我像个疯子,拳脚不按套路,令人防不胜防,而那时我又年轻气盛,在最鼎盛而我又最张狂的时期,我的四肢已经能够运用得炉火纯青,如同兵器,往往拳出出去,而对方又不是高手的话,人就会落在擂台下。那时台下拍手叫好,而我表情淡漠。但被打时情况其实相差无几,只不过是我被打在台下,台下照旧拍手叫好,台上的人照旧表情淡漠。总之很极端,被打时输得很惨,打别人时也会将别人打得很惨。特别是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年轻的我不知道如何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很容易就将自己的情绪带入拳脚切磋中,为此吃了不少亏,下来也背负了不少骂名,但那于我而言都无所谓,似乎在我眼里年轻就是我行我素。师父又教给我确实有两把刷子,所以那时大多数人并不能奈我何。后来随着我心智的成长,也逐渐明白打擂时是不能太情绪用事的,比如对方用阴招打到了我,放在以前我会暴跳如雷,认为阴招胜之不武,有投机取巧之嫌。后来这样我也不会生气,世上本没有胜之不武的说法,不管阴招明招,只要管用,那都是招数,都是人家的本事。比如后来的犬河西,就是以阴招闻名,可是谁又能奈何他,从小就剑走偏锋,人就是这么个人,存在即合理。在看透与放下情绪之后,我便自认为能更加能在台上收放自如,游刃有余,认为自己顿悟到了打擂的真谛就在于切磋,在于学习,在于肢体与拳脚的交流,甚至灵魂的共鸣。
但是在顿悟到打擂的真谛之后没多久,我也就再也不打擂了。同时也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比如想要懂一件事,从表到里,那就不要问别人,亲身去做,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即使在做的时候不那么刻意去带着疑惑,遍数多了,所有的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即使始终不解的疑惑,也感觉没那么疑惑或者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知道了。这就是做的力量,可以排解和消除很多的困惑和迷茫,也使得一个人的人生更加敦实。
一隔数十年,我又站在擂台上。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马容朝我抱了拳,又摆起了武姿。
我也朝他抱了拳,摆起武姿。
马容的面容俊秀,眼神凌厉,似乎如针,扎着我。
所以干脆我就全然不顾他凌厉的眼神。
脸色一动,他朝我冲了过来。
到我身边,马容勾起一拳,我侧身躲过的同时踹出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
他见第一招就出师不利,迅速调整招数,不再那么凌厉和咄咄逼人,反倒稳重许多。我接过他的招数,推,引,搡,摊,躲,提,拽。拳脚碰撞之间,我们也偶有眼神交流。
激烈的火花在碰撞,台下人激情已经被我们点燃。他们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酝酿已久的情绪随时等待着宣泄爆发。
我一个不注意,被马容打中腹部后退几步。
台下人纷纷拍手叫好。
这一下马容的士气被鼓舞,信心大增,招数稳重中又平添几分凌厉。
我知道不能被台下人的吆喝而打败,于是更加专心接招与出招。但马容确实也有两把刷子,为躲避他一个扫腿,我跳跃了起来,不料还没跃起得稳妥,就被他另一只脚的膝盖顶住,一下子将我击到擂台边缘,随时具有掉台认输的危险。
台下又是一阵叫好。
见我快掉台,马容气势汹汹地朝我冲过来,目的很直接,就是直接把我往台下打。但一个折身,我翻回擂台中间,此时马容又在擂台边缘,背朝着我。
我朝他踹出一脚,他整个人不防这一脚,人开始往擂台下掉。
台下的人唏嘘不已,屏气凝神。
我本以为这个阴招一用,他准会掉台。不料他反手又握住擂台边缘,双臂用劲发力,又撑起整个人落在了台上。
台下人又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