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看，陛下这个秋字，左边一个火，笔力苍劲，成熊熊燃烧之势，右边一个龟，却略显瘦小。昔商周天子，春灼龟甲，以问秋收。春主生发，秋主收获，秋也，收也。秋时草木皆枯，其不见绿，满目萧条。鄙人再斗胆问一句，陛下写这一个秋字，到底想问何事？”
披着秦臻皮的秦始皇，此时装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棍样，捏着胡须，一脸的沉思，当真唬得那个二愣子秦始皇心里忐忑得很。
“自然是我大秦基业。”
“不像！”神棍秦始皇摇摇头，“观星测字，向来不拘身份地位，只求真言实语。再则，以一字观其心事，况陛下主天下，这一字观天下，虽显草率，鄙人却不可不说。龟甲自古乃重器，其上铭文皆为天意。火烧龟甲，乃求天赐命，大秦基业若真如这一秋字，则陛下所愿皆须授天命，天命不可违。陛下寿数自有天命，岂因人力而转，从字上看，求药一事已成惘然。”
神棍秦始皇顿了顿：“鄙人斗胆，揣测陛下本意，这一个秋，大约所问乃是陛下千秋？当然陛下千秋与大秦千秋休戚相关，说是问大秦千秋功业也非虚言。陛下之后，一众公子或学识或气势或策论各有不足，此乃陛下长久之忧虑。”
秦始皇脸黑得仿佛一汪才调出来的墨汁，看得出来他此刻心情恶劣：“你倒是大胆，照你所说，朕寿数有限？”
神棍秦始皇端正跪好，叩拜：“不是鄙人所言，此乃陛下所写。”
秦始皇面色虽黑，却良久之后叹口气：“罢了，先生不过说了句实话，此前也曾有人如此劝过朕，那时候朕不愿信命，今日先生句句点拨，朕若还不明白先生真意，实在愧对某个故人了。”
秦臻缩在壳子的角落，哑然，这是个什么节奏，怎么是他智商不够，看不懂么？这得问，这必须问啊。说问就问，两个魂儿开始对这一番对话进行深刻的交流，主要是秦始皇具体分析，秦臻认真领悟。
“你没有做过皇帝，不明白孤家寡人的滋味。但凡遇上一个真心愿意说真话的人，这真话说得又句句都在心坎上，很是难得的。”
“……”竟无言以对！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粗暴。问题是，除了他本人，谁有这个胆子跑去秦始皇面前说，别做梦了，长生不老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这是有掉脑袋的风险吧。有谁能知道，苦苦寻求长生的秦始皇，其实一直想要有个人来告诉告诉他，长生什么的，不可能！
“求药一事，当年我就知道，终是虚无缥缈，可是为了先前是为了阿罗，后来是因为还有那样多的事没有做完，阿罗他一心要我做一个成功的皇帝，他还有那样多的心愿，我不想死了去见他，还要让他失望。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够让他失望了。”
历史学家们，哭泣吧，颤抖吧！秦始皇寻仙药的真相，才不是什么千秋万代长生不老呢。他只不过不想让好友失望而已。
“其实阿罗活着的时候，这样的话，他会对我说，可是阿罗如今死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我，很迷茫。我一贯对扶苏寄予厚望的。可是阿罗曾说，他太像我了。所以我犹豫得很，我觉得江山也好，大秦也好，没有阿罗，根本不会有始皇帝。扶苏，活着说曾经那个我真的可以吗？”
“你有着我全部的记忆，你该晓得我和他年轻时候，有着那许多的期望。阿罗说我生来就是要统一九州的，我却觉得，我能做到，其实全都是因为他在身边。”
秦臻沉默，他静静缩在角落，看着两个秦始皇彼此间的谈话。
他觉得有点伤心，他想，既然自己是秦始皇的转世，为什么就没有遇见这样一个兄弟，可以生死以交。他觉得这大约是他三十来年人生的最大悲哀。秦始皇，他作为一个皇帝，牺牲良多，却何其有幸，有姬丹，有甘罗这样的兄弟。甚至成蟜，就连成蟜的背叛，如今看来，都像是对秦始皇千秋霸业的一种成全。
在秦臻沉默的时候，两位秦始皇已经交谈完毕，自己壳子里这个无限的惆怅：“死过一回，真就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以前心心念念的，现在全都放下了。阿罗他若知道，想来会说我没什么出息。可我见不到他，见不到也好，见到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而坐在大殿正中的那位活体秦始皇，看起来异常疲惫，他挥挥手：“先生今日所言，句句珠玑，嬴政受益良多，先生请回吧。改日再请教先生棋艺。”
秦臻接管过身体的主动权，起身作揖，转而退出大殿。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听见身后秦始皇叹了口气：“先生之才，今世少有，嬴政将扶苏托付于先生，盼先生如当年张子辅佐先惠王一般，辅佐扶苏。先生大恩，在我大秦千秋万载。赢政拜谢先生。”
秦臻回头，看见那一位黑服金冠的皇帝，伏于殿间。身影孤寂，不过四十多岁，却透出一股经年的苍凉。
他跪下，叩拜：“不敢当陛下如此大礼。”
秦臻觉得，如果有谁来问他，一生中，最震撼的一幕是什么，他一定会回答，就是此时此刻。他甚至相信，在他未来未知的那些岁月里，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场景能让他如此震撼。
此时，日暮偏西，咸阳宫前，北风凛冽。积雪压低殿前两颗青松，就如始皇帝伏拜的腰身。
他托付的，不只是他的长子，他托付的是他与甘罗呕心沥血创造的这个王朝，他托付的是整个国家的兴衰。
秦臻不大明白，为何他们的目的，在并未提及扶苏一言半语的情况下就达到了。可是这不影响他此时此刻被勾动的壮志凌云。
原来，被信任，被托付，是这样的悲壮。原来，生与死对一个皇帝而言，尤其一个还有历历壮志却时不我待的皇帝而言，是那样让人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