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叶的第一次约会。
其实和汪强这样有意无意地遇见,已经有几次了。陆叶甚至已经摸清,汪强每个月第二个周末都会回镇上打排球比赛,这也是她报名排球培训班的原因,
升入初中一年以来,陆叶身体的变化逐渐趋于平缓,除了胸部开始悄无声息地膨胀,个子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猛窜了,然而那令她苦恼的脸上的雀斑还是不离不弃的伴着她。
陆叶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算漂亮,镜子中那张略微凌乱的五官只会让她更加无可奈何,妈妈总说女大十八变,但她觉得自己变难看的迹象似乎越发明显了。
她开始学着班级里其他女生的装扮,扎起了单马尾,两绺棕色细发稀疏地荡漾在太阳穴两侧,陆叶还不会画眉毛,尽管她已经在书包里偷偷藏了一只眉笔,但每次望着自己那不经意间就会暴露的高低眉,她就恨不得把它们全拔光。
但是她知道自己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也是在学校见识了各式各样的“歪瓜裂枣”之后陆叶总结出来的。的确,她那双天然的令人羡慕的双眼皮总是忽闪忽闪的,略显深邃的棕色瞳孔时不时放出一道光芒,一对微微显露的卧蚕总是流出淡淡的笑意,陆叶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电视剧里的“小燕子”。
而他依旧是那一汪孤寂的潭水。这是半年前陆叶在镇上体育馆再次见到汪强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不过她注意到汪强也有所改变,如果说之前只有那漆黑的双眸如平静的水面,那么现在的汪强,整个人都如同山林中的深潭不可抗拒的沉寂下来。他的个子又长高了,过去精瘦颀长的四肢如今已露出健壮的肌肉,之前黝黑的皮肤也不可思议得被汗水漂白,在他冲到网前举起双臂高高跃起的瞬间,陆叶仿佛看到了一个排球场上的流川枫。
陆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恋爱。从读初中开始,她就开始对周围的男生不屑一顾。
“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蛋”,陆叶时常跟白雯雯这样讲。
“那个汪强——不也是四肢发达——”身边这个体态轻盈的女孩坏笑着说。
白雯雯是陆叶唯一的好朋友,两个人是六年级暑假的时候在图书馆结识的,开学之后才发现居然是同班同学。白雯雯也爱看书,更爱写诗,而且她要比同年级女孩早熟些,有一次她把某本书的一大段摘抄下来神秘兮兮地递给陆叶,后来陆叶才知道,那本书叫《洛丽塔》。
和白雯雯在一起的时候,陆叶总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她性格深处那种叛逆、骄傲都可以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班级里那些招人讨厌女生的坏话,也可以对那些傻头傻脑的男生尽情嘲笑,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可以和白雯雯分享那些女生之间的小秘密。
陆叶发现去年左文的死亡对汪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她之前也有听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就是汪强。陆叶没见过死人,也不清楚真正的尸体有多么恐怖,但她曾在五年级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可是没过多久它就变成了一团毫无生机的棉花,陆叶清晰地记得那只小生命消亡的过程,从活蹦乱跳到销声匿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也在挣扎几天后彻底褪去了光芒,从那以后,陆叶就拒绝了再养任何宠物。
而眼前的汪强就如同那只噤若寒蝉的兔子,他不爱讲话只是偶尔笑笑,尽管眼中还会闪烁那摄人心魄的光芒,但沉默正如孤独一样正在吞噬这个青春期的大男孩,陆叶不忍心让他就这样坐以待毙,她知道自己可以打破这扇屏障,她只需要勇敢地迈出一步。
“你可以尝试正手发球——”一切的起点是从汪强教陆叶发球开始的,汪强边说边迅速地用腕部将排球击了出去,那如同裹着绷带般的乳白色球体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那一刹那,陆叶知道自己就要恋爱了。
陆叶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喜欢汪强什么。或许是他那运动时的完美躯体,或许是他安静时的轻松自如,或许还是那一汪深邃的潭水在不断的吸引着她,又或许,陆叶只是想接近、了解这个沉默的灵魂,想透过那双黑色的眼眸看见不一样的自己,总之,汪强忽然成为了一束明亮而孤独的光,穿过了这个十四岁少女那满布云层的青春,陆叶不由自主地向那束光芒奔去,她可以感受到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前方吹来的风和身后升起的云都不能阻止她奋不顾身地朝那希望前进。
她从未如此地渴望了解一个人。她过去曾在无数本书、无数个故事里演绎着这样的怦然心动,她也曾无数次地鄙视着、厌倦着这样的儿女情长;她曾清楚地告诉自己爱情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也实实在在的明白现实与故事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她甚至曾和妈妈讨论过那些无法理解的佳人才子,也默不作声地品尝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缠绵悱恻。但她都没有像现在一样,这样长久地注视着那张脸、那双眼,更不会像当晚躺在床上那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又出现在了排球场,她也清楚地知道汪强在那里等她。
从那开始的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们总是每个月的中旬在体育馆见面,之后是心照不宣地微笑和练习,他们有时候也会对打,陆叶一次次地望着那个跳动着的身影由远及近、从大到小,一次次地感受着那股希望从模糊奔向清晰,又再次退回模糊。
他们更多的时候作为拍档,陆叶习惯地躲在那个高大身影的背后,她可以尽情的欣赏那灵活的身体在自己眼前舞动;他们偶尔会有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每当那时,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的触电,之后便是会心一笑。陆叶开始逐渐渴望更多地触碰那发热的肌肤,那湿咸的汗水,还有那股电流。
休息的时候,他们会背对着靠坐在球网两边的立柱下,陆叶能清楚地听到汪强起伏的喘息,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也会闻到一股汗水挥发时的诱惑,还有那不断升温的荷尔蒙。也就是在此时,汪强转过头轻声在她耳旁说,“一会——我送你回家吧——”
那双闪动着喜悦光芒的笑眼,异常美丽。
走出体育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初秋的木灵镇迫不及待地甩掉了夏装,远山已经饱含倦意地披上了金黄色的毛毯,冰凉的滨江也跟着收起了那缠绵的热情,几只掉队的大雁正朝那日落的方向追去,夕阳拉长了马路上这对少男少女的身影,晚风已经悄无声息地抚过了他们的脖颈,而陆叶知道,他们只会越走越慢,越走越远。
等到夜幕蓄势待发地在地平线升起,陆叶已感到了阵阵凉意。
“你——穿上我的——”还没等汪强说完,他们俩儿就见到了杨洋。
陆叶已经太久没见过这个男孩了,她几乎已经认不出这是那个——偷窥狂,纵火犯,或者是小诗人。眼前的杨洋已经摘掉了那副笨重的大眼镜,头发也剪短了,当他从自行车上翻身下来的时候,陆叶惊讶地发现他也长高了许多,那双眼睛,没有了镜片遮挡的小眼睛,正同样吃惊地盯着他们。
陆叶不知道汪强为何突然变得局促不安,他把已经脱下的外套又笨手笨脚地穿了回去,她甚至注意到汪强的目光开始闪躲着对面的杨洋。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汪强——”这个大鼻子男孩率先打破了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运煤的列车从三个人背后呼啸驶过,陆叶仿佛听见身旁的汪强说了什么,杨洋也红着脸回应。
那个傍晚,月亮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