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喜欢太阳，不喜欢日中时分敞露在阳光下，也不情愿站在被阳光炙烤的土地上。因为他们脚上的草鞋，不耐高温，踩在黄土沙石之上似要着火。出了一身汗不说，衣服依附着汗水紧贴在身，黏黏的感觉极其不舒服。他们生活在南荒境界，无业可作，无田可耕，只因日日为食而忧，看来无所事事，却也个个骨瘦如柴。
微风吹度四野，它无声无息地接近人们，随风而来的也只是一股让人难受的热气。祭台上旗帜飘扬着，族人们已早早等在祭台四周，强烈的阳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来。他们耐心地等待着，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同样的神情，看起来焦兮兮的。
这样燥热的天气，祭台上却空无一人。即使将要举行的仪式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人们对这仪式的态度，便如初次举行那般，庄重而严肃。族人们纷纷抬头望天，虽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但看他们脸色微微的变化，心中突然升起的慌张感，足以让他们感觉到祭天仪式要开始了。
心之所系，预兆不假。
当年迈的老族长出现在人群之后，随人高呼一声，人们回头看到老族长已来，立时全场躁动起来，高声叫喊着‘食者食者’，数十道目光期待地望着正走上祭台的老族长。
老族长站在祭台之上，将他的族人们的一切尽收眼底，神情复杂，只是微微点着头。此时族人仍在高声叫喊，突然一声沉闷的声响响起，族人们不明其故，喧闹之声渐渐停息，纷纷望向祭台，看到老族长将手中的木杖杵在地上，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便都噤了声气。
“祭天仪式现在开始。”
老族长大声宣布，他环顾四周，心忖族人们已久等了些时候，再等下去怕是坚持不住了，便不再费言耽搁。
老族长宣布甫毕，六位祭师在祭台上一番鼓舞之后，分站祭台左右静立。这时族人们便望见族巫持仗飞身而来，稳稳落在祭台之上。但见他整理好衣衫，招呼六位祭师抬上一张木桌，桌上放一个盛水的木盆，盆里搁着树叶。准备已毕，族巫站在桌后，捏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而六位祭师也围着他边跳边转圈。
族中轮到选为食者的男人们此时已在台下集齐，只等族巫一声令下便上台喝神水。神水入了肚子等待些时辰，喝神水的族人没有感觉到身体不适，便是诸神选定的食者，去往涂山便能万事无恙。
“你若是选上了，去了涂山不要任性行事，要好好听长辈的话，要跟着队伍别乱跑。”
秦妻整理着儿子的衣领，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动作，不敢去看儿子的脸。
秦禾有些紧张，成为食者是他的意愿之一，也是实现意愿的开始。虽然在族人们看来，自己还是一个预选食者，就算已经知道一些内情，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这样的时刻，也是实现意愿的开始，自己将带着全族的希望，踏上涂山的地界，想想心情便兴奋而又紧张。
祭天仪式已到最后一步：喝神水。食者纷纷上台抓起树叶，舀起盆里的水吞进肚中，静待全身有何不良反应。秦禾上台之时，疑惑地看看木桌上的物事，抬头看向族巫时，只见族巫也看着他点了点头，便抓起盆水中漂着的树叶，弄成勺子模样舀了神水喝了，走下祭台。
“怎么样？感觉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秦禾刚刚站定，听见母亲焦急的问话，只是摇头。
秦妻专注地盯着儿子，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担忧之色尽显于面。然而看了半晌，见儿子脸上总是一样的神情，丝毫不变改。望着儿子，感受着突然而来的窒息感，已无语凝噎。望着望着，感觉到眼睛一痛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局促中连忙抬头望天，以此掩饰自己欣慰而又害怕的心情。
良久之后，喝过神水的预选使者没有一人感觉不适，老族长便宣布食者已定，祭天仪式结束。族人们听言便开始欢呼雀跃，高声呐喊。老族长当先而行，带着食者以及全族之人，前往涂山脚下，一线天入口处。
此次进山的食者共十二人，由族中经验丰富，多年遴选食者的长辈带领。那人四五十岁，作为食者，涂山却给了他一辈子无法抹去的痕迹。他的脸上有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不知是什么武器所致。因此，这道伤疤，使得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阿光，全族都望你们了。”老族长道：“你带领着他们一切行事小心慎重，勿要着急任性，早日归来。”
“是！”阿光揖首道：“请族长放心，我将他们带去，必将他们完好无缺地带回。”
老族长点头称好，依次去看那十二位食者，本有很多事要嘱咐的，却觉得说什么也无法表达他的担忧与关切。今天他们即将穿过一线天，进入涂山之中，山中一切还是未知之数，而他惟愿此行不要有何闪失。他将记住他们的样子，记住他们此时的神情，记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娘，您回吧！”秦禾看着母亲，哽咽道：“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秦妻点头。“记住娘的话。”
秦禾含泪点头，原本心情的喜悦，在此时此刻却变成了满心的心慌意乱。看着母亲，再也说不出话了。
老族长见两人如此，已经见多不怪，轻叹一声，叫道：“秦禾。”
“族长爷爷，您有何吩咐？”
“没有什么。”老族长却道：“我本不想你成为食者，你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只是此行凶险未知，有你秦光伯伯在，我本可以放心，但我知道你此去涂山别有他想，我也不想阻止你。可有一事我要你答应。”
“什么事您说？”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擅自离队，单独行动。”说到这里，又问道：“就这一事，你答不答应？”
秦禾呆呆地望着老族长，不发一言，整个人却已陷入纠结之中。微风吹来，吹得脸上阵阵凉爽，舒适之余，胸腔里却感觉凉飕飕的。
“阿禾，快答应族长。”
老族长说的话，秦妻自是十分赞同的。
“族长爷爷，我答应。”
听儿子终于说了话答应下来，秦妻立时喜笑颜开，拉着儿子的手，瞥了一眼正依依不舍走向一线天的食者们。时间不多了，食者是时候出发了，但自己的儿子却是怎样也不舍他走了。
“娘......”秦禾叫了母亲一声，却哽咽住了。
“去罢，早回！”目光望着秦禾，见他和众食者站在一起，便扬声道：“去罢，都早回！”风声将他的话，送去远处。
食者们听见老族长的话，转头纷纷向他看来，神情各异。
老族长有些局促，别过脸躲着众人的目光，有些慌乱地招呼秦妻搀扶他回去。
食者们随着一线天往里走，此时已走得远了，直到已看不见人，族人们才各自散去。
秦光在前引路，左顾右盼，神情极其严肃。食者们各自推着木头推车，虽然秦光是长辈，但看他不用推车心里大感不平衡。如此便有几个故意落在后面的食者，发泄牢骚吐槽议论。
秦禾紧跟着秦光的步伐，只他走得有些快，也尽量追赶着。追着追着，时间一长，他整个心思便都放在了追赶秦光脚步之上。谁知秦光停住脚步之时，他刹不住脚，推车一头撞上秦光小腿。他心忖秦光必然要生气了，怯怯地抬头看去，见秦光双颊微动，神情不怒自威，一双眼只是盯着他，因着伤疤的缘故，脸上甚至看不出怒意。
秦禾只知有错，尴尬地笑道：“伯伯，真对不住了！”
秦光眯着眼审视着他，冷声问道：“你害怕？”
“不......不怕。”秦禾有些心虚地道：“我只是想着跟紧一些。”
秦光‘哦’了一声，有些不信，恨秦禾一眼转而向他背后看去，这一看脸色随即变了。
秦禾连忙推车躲到一边，便听秦光冷声吩咐道：“待着别乱走。”秦禾点头，也不去看秦光有没有看他。
见他大步走向落后的众人，浑身满溢着怒气，随即听他大声怒喝：“你们这些人实在不知轻重，这是什么地方？是让你们谈天说地来了？不跟上出了一线天看我管不管你们死活。”
“我们自愿成为食者，是族人的食者，不是归你管着的，你没有资格说我们。”
“对的，你这么说是仗着自己做了多年食者，又是我们的长辈，为老不尊。”
这两人如此说，便有几人附和起哄。
秦光双手叉腰，呼吸沉重，怒目瞪着他们，极怒之下张了张嘴，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心忖他们都是小辈，对自己出言无礼，也不必计较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生气是没必要的，倒会失了众人之心。人心不定，路上若有闪失，他如何向族长交代？想到此，便长叹了一声，计算着如何与他们说明此行的利害。
“大家自愿做了这个食者，”秦光道：“于我一个过来人来说，你们是值得敬佩的。大家为了全族甘愿赴险，是带着全族的希望而来，可是前路凶险未知，你们却如此怠慢，那要什么时候到达目的地？只有我们满载而归，全族才不会因为没有食物，饿死南荒。想想你们的亲人罢，我想你们再不会心有怨气。”
“我们没有怨气，只是觉得您也是食者却没有推车，心里有些不平衡罢了。”
秦光听完此话一愣，原来他们在此处纠结。只不过自己没有推车，他们心中不快也是情理之中，但道：“尽管如此，大家也不能因为对我有意见，便有心怠慢。”
“您说的对，是我们的不是。以后您的吩咐我们不敢有违，一切听从您的指示。”
秦光点点头，“那便跟着我走出一线天，这里不能久待。”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推着木车跟在秦光身后。走了半个时辰，前路豁然开朗，一行人已到一处枯黄的杂草丛生的荒野，长草与人齐高，尚有淹没之势。其中本无路可行，只因是食者寻食必经之地，便生生开出一条道来，以便行走。
“真是壮观啊！”众人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这在涂山之外如何得见？不由感叹起来。
“前辈，我们这是要穿过这片草丛么？”
秦光摇摇头，指着离草丛不远处一片树林，说道：“我们要去那里。”
“那里便是我们目的地么？”
众人初来乍到，都道是林中必有吃食水泉。但数年来见食者带回的东西之中，有小麦面粉之类，要说目的地便是那片林子，却又感觉有些不对。
“不是。我们仍须穿过树林，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与世隔绝？”有人笑道：“论这个哪里比得上南荒啊！”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秦光道：“山外也有山。这世间存在的东西，哪会都是一个模样，其实如人一般各有形态。有时眼见觉得熟悉，我想那一定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随着记忆浮现在你眼前，目的只是让你想起。”
众人纷纷点头，一路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已走出草丛，然而此时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极其茂密的树林，林中生长着的皆是杉树。
秦光望着眼前这片林子，也不向前行，望着林中食者开辟出来的道路，似在沉思着什么，一时竟想出了神，脸上神情极其复杂。
“伯伯，为何不走了？”
众人听见秦禾问话，纷纷疑惑地望向秦光，见他脸色不对，更是不敢越前一步。
“这片林子古怪得很，大家务必小心谨慎。”秦光郑重地道：“我先走去，待我招呼，你们再一个一个过去，不要发出声响，记住吗？”
“记住。”
众人见秦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齐声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