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葛玥躺回床上时,东方刚露了个鱼肚白,韩老四鼾声依旧。真贰人痴心迷,路上的时候就早忘了方才想得头疼的事,叮嘱了他几句,转眼人就失了踪影,真教一个神出鬼没。
不多时,外面街上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有人敲着锣鼓高声宣喊:“守令有令,家家户户,门户洞开,搜查刺客,违令者拘,藏匿者斩。”对屋的皇甫萃迷迷糊糊地大骂了一声:“你大大的,睡个觉也不安稳。”听着咣咣当当的忙活了一阵,牵了战马,推门出去了。
韩老四和朱六娘自然再也睡不着,相继起来了。又过了会儿,门外似乎又进来一队军士,听说话语气应该是秦卓手下的神卫军老人,自然不会为难皇甫伍长家,朝韩老四道了声早,晃悠了一圈,就告辞出门,高呼:“记!湖滨东巷皇甫宅,已查!”咚咚咚的去敲邻家的门户了。
詹葛玥闭着眼睛,装作未醒。中间似乎是朱四娘进来过一次,为他理了理被褥,又小心掩门出去了。屋外传来宴宴嬉闹的声音、韩栩啼哭的声音、韩老四在东厨忙碌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阵米粥的气味传来,香飘满屋。
詹葛玥一夜未睡,困乏难当,朦胧中又似乎回到了家中的床上,周围的一切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再熟悉不过。
一觉醒来,窗外雷电交加,又是一场午后暴雨。出得屋来,李道子、秦卓、皇甫萃诸人皆在。朱六娘端过一碗汤药递给詹葛玥:“先把药喝了,在吃些东西。秦角长已好生安置了你家人的尸骨,挑了快福地,等会儿你就送他们入土为安吧。”
墓地挑在城西郊外的林底,依山傍水,面朝星湖,《葬书》上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确是一块“山主人丁水主财”的福地。
李道子施了些御水之法,头顶的雨水纷纷向四周偏去。众人皆见过他的玄气神通,也都见怪不怪了。
詹葛玥在碑前跪了许久,并未哭闹,只是默默的上香,倒酒,烧纸钱,心中道:“爹,娘,姐姐,孩儿已经寻得师父,教我厉害的本事。孩儿已经想通了,一刀杀了他们,那是便宜。他们仗着权势欺压我们,那我以后便要用权势欺得他们家破人亡,方能报你们的冤仇。”
李道子看着詹葛玥脸上的表情,心中忽然泛起一丝的不安,这孩子满身的戾气,心志却极坚,也不知日后会成就个怎么样的人物。
叹了口气,捏了个道指,一段《往生咒》缓缓诵出。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刀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山海纪三八四八年八月,即霖泰和十年桂月,朝洲这场肆虐了五个月之久的瘟祸终于接近尾声。轩辕王庭下令开放东长城七关,派遣八百名医者入朝东道,救助灾民,昭显帝恩。
据王庭民务局事后统计,瘟祸前,关外朝东道轩辕王庭治下三郡、七县、二十六集、一百零三屯,原有人口二十四万八千余;瘟祸后仅剩十一万三千余。其中只余峨一城就占了七万六千余人。许多郡县十室九空,屯集绝户,关外一时成了人烟罕至,鸟兽横行之地。
这月廿八,因瘟祸被困在余峨城半年之久的李道子师徒踏上了回滨洲帝都的归途。他走时并未通报曹节,只是留了一封书信,因而只有秦卓、皇甫萃等人在星湖畔送行。他本是要带詹葛玥同往,詹葛玥却推脱说父母新丧,需守孝三年,不能远离。他这几月每日晚上都偷偷跟着真贰在后山修习阴山玄击,玄功已有小成,怎肯半途而废。
李道子将秦卓邀到一边,脸上略有忧色:”近些日子我观余峨伯和苏清走得甚是亲近,若是老道猜的不错,伯爷恐怕已经投了国师的门下,你二人身在官场,以后可要多加谨慎。特别是那沈光,若无必要,就不要和他再起冲突。“
李道子也略通些观相之术,瞧出秦卓、皇甫萃两人在官道上并没有什么作为。反倒是那沈光,官运亨通,命中似乎还有高升之势,便出言提点。
秦卓不以为然:“伯爷念旧,想必也不会亏待我两。至于沈光那厮,混混一个,老秦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李道子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命理之术,就算说了秦卓也不会信,叹了口气,道:“角长我倒还放心,只是皇甫伍长品性憨直,和那沈光多有冲撞,恐怕日后会无故惹了祸端。”
众人送师徒两人上了渡船,李道子朝岸上的诸人行了个道礼,朗声道:“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只盼山高海阔,和诸位还有再见之日。”
热气机发出“嘟嘟”的笛鸣声,两侧的叶轮缓缓转动,驱使着渡轮缓缓远去……
霖泰和十年葭月,赤帝下诏,内庭附议,表彰余峨城城主巨野氏曹节品性仁德,普济黎民,赈灾有功,特升为侯爵,称余峨侯。撤姑射、葛山两郡,合并为余峨郡。余峨城撤县,升为郡城。余峨城守令苏清也有赏赐,官升两级,调任关内朝东道道府云流城任道守。未满三旬就出任一道的道守,王庭目前也就只此一人。
余峨侯逐上奏疏,以感帝恩,又谏道:“鹿吴侯姬斯,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臣谏立以为储,固承天统。”朝东道治下各郡县诸爵,也纷纷效仿,上谏共推鹿吴侯。
泰和十二年柳月,赤帝下诏,立姬斯为储,大赦天下,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一切释放;行所过毋有复作,事在二年前,皆勿听治。
韩老四记得当年李耀说过,待王庭大赦天下,他可带这孩子去关内云流城,找三槐氏王家。可这一年多他和皇甫萃、朱六娘、詹葛玥、宴宴同住一个屋檐下,亲如一家。年前秦卓又出了一笔金贝,为他置办了一个打铁铺子,也总算又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去云流的事儿也便渐渐置于脑后了。
朱六娘也不再提去关内投亲的事情,平日里做些女红,拿到街上去卖,以补家用。恼心的却是宴宴,自五岁之后,就不再长个头。朱六娘四处寻医,又写信去了帝都问询李道子。李道子回信说,依据症状,可能是轩辕民常见的先天周饶之症。
居于南方岳洲的周饶民(注1),在山海纪初期,本就是轩辕民的一支,因个头矮小,不合以群,渐渐脱离轩辕王庭的统治,在南方自建国邦。如今轩辕民的后裔中也常见有先天周饶,每数千人中便有一例,并不算什么病症,只是亦如周饶人一般身材矮小,成年后身材相貌也如六七岁的孩童一般。
泰和十四年阳月,余峨城西山的空行驿站建成,能通大型鹏舟。开航庆典上,詹葛玥远远地又看到了曹节,这位当今的余峨侯容光焕发,似乎又胖了些,看去比四年前更加年轻。也难怪,这一年余峨城人口突破十万,商铺过千,成为东长城外当之无愧的商贸重城。他曹节也是水涨船高,成为朝东地位仅次于峄皋兴吴氏的一方诸侯。
巨大的鹏舟停泊在空港中,老旧的船身被精心打理过一番,新漆了一层玄黑色的涂料,更显威严。左右两舷各用过金漆勾勒出一只鹰木蛇尾的异兽,正是余峨巨野氏的家徽——犰狳。
鹏舟的制造术在轩辕王庭早已失传,现存的百十艘都是建造于前朝末期、有三四百年历史的老古董,梁骨腐蚀,机轮老化,近百年来发生过数十起空难,断送过上万人的性命。但无论如何,搭乘鹏舟,依旧是山海诸洲最快捷的通运方式。
余峨城的这艘巨野号,本是葛山城的旧舟,曹节花了大价钱请了鲁门的工匠,历经两年多的修缮,才让这长一百零八庹,宽三十一庹,高四十六庹的庞然大物重回九天。
二十一只嚣鹏立于船舷两侧突出的铁梁上,左右各有十只,身高五庹,四翼,狗尾,一只狭长的独目生于额下,看去有些骇人。舟首一只为首领,身高六庹,展翼扇了几扇,发出一声长鸣。
曹节率领城中的氏族权贵祭拜过三皇五帝,四方神明,手持金锤,重重的敲在金钟之上。钟声响彻全场,又有司礼高声宣喝道:“启~航~!”
机工长扳下热力阀的锁扣,十几匹骡马拉动转盘,热力机中的热气喷涌而出,顺着管道输送到鹏舟左右四对螺桨处。在热能的巨大冲击下,八只螺桨缓缓启动,越转越快,传来阵阵呼呼的风疾之声。
驭鹏长立于舟首,大声呼喝了几句只有他懂的语言。为首的嚣鹏又是一声长鸣,四翅展动,腾空而起。一条巨大的锁链连接着舟身和嚣鹏身伏的铁箍,舟身被嚣鹏的升势牵动,整个都颠了一颠。再接着,两舷二十只嚣鹏也随着首鹏飞起来。鹏舟在二十一只嚣鹏和热力机的合力下,缓缓悬到空中。
两侧围观的数万百姓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他们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鹏舟起航,不免惊奇异常。
汽笛响起,螺桨已转到极速,推动着鹏舟越升越高。首鹏身形微调,辨明西南,牵动舟身跳转方向,载着满满一舟的朝东物产,往帝都三天子彰去了。
鹏舟在云中渐渐没去的身影,映射在韩栩大大的充满好奇的眼睛里。快满五岁的韩栩跨坐在皇甫萃的肩膀上,嘴里不由自主的跟着鹏舟汽笛声,嘟嘟的哼个不停。
这个小小孩童的心,早已被这艘神奇的飞舟,拉向了远方。
一切,终将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