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嫔的侍女道:“回皇贵妃的话,方才已经试过毒了。”
思卿故意戏谑:“你跟本宫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女吓得不敢再言,思卿品了那药,问:“好重的酒味。药里有鸡冠花?这东西在宫里不常见,哪里来的?”
侍女答道:“酒是您赏赐的。这鸡冠花是上次嘉国夫人进宫时送的。”
思卿笑问:“药里的毒物生附子也是嘉国夫人送的么?”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思卿道:“咸宁宫的官姥姥呢?还不过来验一验。”
片刻后一个宫样装束的婆子进来行礼,接过药碗用银针拨一拨,银针却未变黑。宁嫔见此就要发作,被容嫔按住,容嫔冲她摇了摇头。那婆子拿着银针在碗里搅来搅去,银针上扎住一片小小的药屑,连忙道:“回皇贵妃,正是生附子。”
思卿道:“把药渣拿来。”
那婆子接过宫人递来的药渣,对着光线仔仔细细辨认了片刻,道:“药渣里面并无生附子,生附子应该是药渣被过滤掉之后加进去的。”
宁嫔已经愣住了,思卿问:“这药碗经了几个人的手?”问完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挑眉看向宁嫔的陪嫁侍女:“你过来。”
宁嫔的陪嫁侍女浑身发抖,膝行近前,思卿出手奇快,只听裂帛声想起,侍女的袖口撕裂,内中的事物洒了一地。除了香饵香饼、绢子、一副银三事儿,还有一只小小的锦囊,那医婆拾起锦囊打开一看,叩头道:“启禀娘娘,是研磨过的生附子。”
思卿断喝:“拉住她!”众人如梦初醒,死死拽住寻死的侍女。
“你去请本宫来,然后给你们家小姐的药里下毒,让你们家小姐死在本宫面前。药里的鸡冠花是嘉国夫人送的,真出了事,责任要宁华殿和嘉国府负?好精细的算盘。”
宁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局,有人要用她的性命去铲除皇贵妃,甚至是嘉国夫人。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合身扑上前去,痴痴道:“孩子没了,我没用了,就要让我去死,拿我当枪使?这么多年,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何家,你们是我的母族,为什么要算计我?为什么?”那侍女的衣衫被宁嫔撕扯得不成样子,忽然有鲜血溅在宁嫔的脸上,宫人惊呼:“她咬舌了!”
思卿拉起一言不发的容嫔往殿外走,吩咐道:“死的拖走,看好你们娘娘。”又面无表情地对容嫔道,“活着不好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心念念要去死。”
容嫔叹道:“身不由己罢了。”回首看向深深的宫苑时,容嫔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丝失望。
隔日容嫔来向思卿请安,两人正说话,菱蓁冒冒失失地进来道:“宁嫔自尽了。”
思卿一惊,问:“怎么回事?”
菱蓁道:“宁嫔吞了她自己贴身的一把小金锁,下人都不知道。唤宁嫔起来喝药没有声息,一摸身子都凉了……”
容嫔皱眉:“吞金?”
思卿的面容在灯影里忽然阴翳起来,她觉得胸口发闷,站起来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风,轻声道:“是死于……绝望罢?”
菱蓁插口试探:“妃嫔自戕是大罪,要牵连母族……”
思卿道:“她恨不得连累上母族,只是这种事情陛下必定不愿意张扬。”
然而宁嫔何氏吞金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盖棺定论的说法是小产后失调,崩泻亡故。宫里也给了谥号,思卿出面主持丧仪,自戕之说才被压下。
一片议论声中,宁嫔的丧事甚是草草。时年朝廷空虚,台谏上疏“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因为永陵吉壤尚未竣工,宁嫔入殓后停灵于万寿寺先皇后的棺椁旁。停灵不下葬免去许多繁文缛节,诸样事宜很快安排妥当。
此后夜里思卿在太液池边上悄悄烧纸,这原是宫里不允之事。容嫔陪着思卿,问:“怎么想起祭她?”
思卿望着火堆,道:“她是可怜人。”
容嫔叹道:“可怜人太多,可怜不过来,谁又不是可怜人?”
思卿道:“所以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
容嫔闻言也俯身折了几个元宝丢入火堆:“娘娘说的是。宁嫔喜欢金珠之物,多烧钱些给她吧。先皇后在世时,她们堂姊妹情谊极深,如今终于在一处,也不算孤单。”
思卿听了容嫔的话只觉得十分讽刺,一不留神吸入纸灰,又咳起来,宁嫔劝道:“夜里凉,咱们走吧。”
思卿和容嫔在长街分开回各自宫室,容嫔目送思卿离开,身边的小宫女畏畏缩缩地试探:“娘娘,皇贵妃会不会起了疑心?”
容嫔忽然一笑:“咱们也没要她死,她自己不争气。再说,宫里以为是皇贵妃做的,宁嫔以为是她母族做的,和咱们都不相干。”
思卿回到宁华殿,萧绎却在书案前饮茶。
思卿淡淡道:“陛下嫌我火气大,有的是莺莺燕燕等着恭顺你。陛下何必留在这宁华殿自讨无趣?”
萧绎走到思卿身边坐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陛下别说弄出宁嫔的事情是为了我,我可担当不起。说不定哪天我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孩子不是我的。”萧绎轻声说。
思卿猛然抬头看萧绎,萧绎垂头道:“她以为骗过了我,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先头皇后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定南藩的人。”
定南王盘踞于桂滇,气焰嚣张,一直是朝廷心病。
思卿问:“何家人,和定南王什么关系?”
萧绎答:“她是庶出,嫡母是平宁伯之女,生母却是定南王的庶侄孙女。”
思卿却道:“我不信。定南王要是给你送美人儿,一定送千伶百俐的,才不会送宁嫔这样的。”
萧绎慢慢说:“定南王要找合适的人送进宫,其实并不容易。宁嫔这样的出身,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以宁嫔的心思,她想不出这样精妙的局来算计你。所以,何适之很可能发现她背着何适之给定南藩做事,怕引火烧身,故意推她出来。何适之纵然再浑,却从来不去和藩王搅和。宁嫔被害这局若成了就成了,若不成……”
“若不成,何适之也不过损失一个背着母族给定南藩做事的庶出族女而已。你早已经发现宁嫔不妥,为什么不发作她?”思卿忽然明白过来。
“她这般聪明,放在宫里,定南藩放心,我也不怕什么。若发作了她,定南藩再弄一个人精来,我可吃不消。若她安生,我会容她。可惜她太蠢,自以为蒙混过了我。不过,无论你信不信,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和我无关。”萧绎叹道。
思卿想了许久,终于轻声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缘故。”
萧绎看着她:“那天晚上在咸宁宫,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事情是我做的?嗯?”
思卿道:“你面色与旁人大不相同,隐隐窃喜,我当然会怀疑。”
萧绎摸一摸自己的脸问:“有么?”他原是刻意隐藏自己的。
思卿终于一笑:“你以为戴上一副面具,人人都顺着你,就真的瞧不出你的心思?我可是把‘好’话都说了,你偏偏不爱听真话。也罢,你从我这儿生了气,到了乌台谏官那里也就不生气了,我帮你博个好名声,你还给我脸子瞧?”
萧绎去捏思卿耳边的坠子,道:“你可别顺势给自己贴金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气我?谁给你脸子瞧了,分明是你给我脸子瞧!现在不生气了吧?”
思卿垂头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也身不由己。所以我气你,也是气我自己。”
萧绎道:“我也想清清静静的好好过,可是打小皇祖母就教我,宫里想要平淡真挚是不可能的,总要忍下去。”
思卿道:“想知道的不能知道,不想知道的也不能知道,还有什么意思?”
萧绎轻轻从思卿身后环住她:“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西山下面。你穿着水色衫子,就像是山涧里的潭水,沉沉静静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后来我这么聒噪,你很失望吧?”思卿故意问。
萧绎笑了:“失望是有的,可后来就着了魔,每天不被你发作几句,怪难受的。”
思卿道:“我可不信,人都爱听奉承话,独你不同?”
萧绎道:“奉承话听多了,反而容易迷失。”
思卿道:“那我问再你,古语有‘自古至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陛下因何隐忍何、叶结党营私至今?”
萧绎闭目不答,思卿又道:“陛下既然不愿意说,那就不必说。”
“思卿,”萧绎豁然转身,“你信不信《孟子》里话?”
“哪一句?”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思卿道:“圣人的话,我也信、也不信。邻家焉有许多鸡,乞丐何曾娶二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时纷纷说魏齐?”
萧绎道:“我想要一个正面的回答。”
思卿便说:“陛下敢于这么想,妾已然钦佩不已。‘汉文有道恩有薄’,何必苛责自己?”又笑,“我这么劝,算不算是大逆不道?不过端王恭顺辞政离朝,不正是陛下亲之、治之、礼之的成效么?”
萧绎越听越觉得思卿说的像是讽刺自己的笑话,于是道:“难得你为端王叔讲好话。”
思卿慵懒地笑:“我几时讲过端王的坏话?”
二人正说着,双生的皇次子和皇三子忽然哭个不停,思卿接过来左哄右哄仍不管用,于是交给两位乳娘抱着,道:“你抱下去哄吧。”乳娘接过,才走了两步,便听萧绎含笑进殿道:“二哥儿怎么哭了,来,我抱抱。”
思卿问萧绎:“两个哥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萧绎道:“还未。”
思卿道:“我想好了一个,就是一个‘涣’字如何?”
萧绎皱眉道:“‘涣,流散也。’不好。”
“‘纂辞奋笔,涣若不思。’又有《后汉书》中的‘涣烂兮其溢目也’。不好么?”
萧绎听思卿口气坚决,便道:“好,听你的,就取一个‘涣’字。那还有一个呢?”
两人絮絮些琐事,便把之前的不快都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