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山端详着母亲的脸。
幼小时期,对于母亲的形象,王路山基本没什么记忆,他只记得那时父亲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田里干活,晚上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当他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时,大哥已经在学校里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姐姐成天不知道和其他小女孩跑到哪里疯,连午饭都不回家,留下王路山一个人半懵不懂地在村里晃悠。
那时村里的成人基本和父母亲一样朝起暮归,诺大的整个村子总是显得空空荡荡。王路飞并没有什么玩伴,在他记忆里,他的幼年就是在空荡的村子街巷中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度过的。
等到他长大一点,父亲开始跟着村人跑到山谷外面的世界打工,母亲在家的时间也多了些,而王路山在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情况下忽然得到了母亲更多的照顾,那时他才开始对母亲有个印象。
年轻时候的母亲在村里还是挺美的,有些黝黑但紧致细腻的皮肤,端正的五官,气色也还不错。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王路山母亲脸上渐渐多了些皱纹,尤其是他上了初中之后,母亲的身体逐渐变差,因为常年不停地重体力劳动,母亲被诊出肾虚和腰椎间盘突出等疾病,本来已经不适合再做重活的母亲,因为生活的压力,为了供他们三兄妹上学,还是坚持和父亲外出打工。
常年累月,王路山每次和父母见面都会觉得他们脸上的皱纹深了一些,脸色也愈加憔悴,这些在母亲身上尤其明显。
等到王路山上了大学,他已经明显感觉父母都已经是在透支着他们的生命赚钱供他上学了,若非有政府给的少数民族补助,他几乎是决定不上大学了,尽管他当时有着不错的成绩。
尽管如此,王路山依旧迫切地想要赚钱,不仅是因为希望不再依靠父母打工供自己的学费,更是因为他自己的想法。
成功赚得第一桶金后,王路山毅然决定休学,并让早已劳累到已经很难做重体力活的父母回到家乡,不再受累,而他给父母留下了他所得的大部分钱后,开始了他外人无从得知的致富之路。
为了调养父母的身体,王路山曾花时间跟人学过一些中医养生的知识,对父母的饮食作息都有安排,但他因为自幼习惯孤独,又因为父母摧婚和工作的原因,他很少回家,只能时不时寄些保健品之类的东西回去。
他没想到到了父母这一代,他们仍然有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观念,不仅重操田地里的农活,连吃个饭都依然节俭如初。
看着母亲脸上深深的沟壑,王路山默默无语,这些年的劳累在这些沟壑里无声无情地侵袭着母亲的生命。
他不记得他的奶奶是怎么离世的。但他记得奶奶去世前几年节俭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一顿菜能吃几天,馊了的饭还能用来煮粥,家里并不缺钱供奶奶的生活,但因为生活所迫,家里叔伯几乎都没人能常常待在家里照顾奶奶,于是尽管嘱咐了无数遍要她吃好喝好,但奶奶依旧节俭到让人心酸,甚至火大。
王路山心里默默决定,只要母亲挺过这一关,他就把父母都接到B市一起住,或者他搬回老家和他们一起住,不希望他们和奶奶有一个同样的晚年。
然而,现实的残酷永远不会告诉你在何时给你来上一击。第二天清晨,当王路山醒来看着母亲安静的脸,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却是入手冰凉。王路山浑身一震,泪水忍不住低落了下来。
当黄琪琪接到王路山的电话的时候,王路山只是平静地把消息告诉了她,希望她能出席他母亲的葬礼,而黄琪琪听到消息却是愣住了,接着一股对王路山的担忧从心底深处涌出。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黄琪琪知道王路山很重视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母,不然也不会和她假结婚来安慰望子成家的父母。
黄琪琪马上跟公司请了假,第一时间回到了L县。
瑶族的葬礼和她们的习俗很不同,他们依然用土葬的方式,而他们的许多习俗和仪式与土葬息息相关。
王家人不论亲疏,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悲伤的脸色,王路山也一样,虽然还算平静,但黄琪琪看得出来与平时相比,他的心情已经陷入了一个低谷。
“节哀。”在自己家里,黄琪琪轻轻抱了一下王路山,安慰道。
“嗯。让你回来没给你添麻烦吧?”王路山轻轻应了一声,情绪低落地问道。
“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些了。”黄琪琪松开王路山,看着他说了一句。
“开车回来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上还要守夜呢,休息不好的。”王路山轻轻说道。
黄琪琪不知道该表示一种怎样的心情,首次完整地看到了瑶族的葬礼,她是涨了见识的,但这次却是那个她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名义丈夫的母亲的葬礼,她也感受到了那股悲意,实在生不出什么正面的心情。
晚上,瓦屋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符纸,王路山的母亲被洁身后被穿上瑶族的丧服放在大厅一个特制的木椅上,一群妇女边哭边在她身上挂起许许多多银质的饰物,直到把她全身都覆盖了,还有人不停地往上挂。
黄琪琪站在人群外面看着王路山的母亲被挂上那些银质饰物之后增加了一倍多的体积,惊奇、惊悚的情绪同现,这一刻,王路山的母亲看起来既圣洁又诡异无比。
整个晚上,瓦屋里都拥满了人,连行走都是肩挨着肩,一群妇女拥在王路山母亲周围,彻夜哭泣,几个法师整夜都在念经做法事,一些亲戚也是彻夜不停地来回在几个特定位置的长明灯下烧纸钱。
而自给王路山母亲洁身后,王家人进入了斋戒期,王家至亲只吃粗米白豆腐,对前来吊丧的宾客也不提供荤食,一律都是醋米豆腐。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王家才开始出丧。
王家人将被装饰到只能看到手脚的王路山母亲绑在那个特制的木椅上,抬到外面公路上,一阵冗长的仪式之后,一些人扛来两根长长的木头绑在木椅上,又用几根短木头固定住,并面对着王路山的母亲绑上了一个木椅,随后一个身穿大红衣,挂着瑶族袋子,撑着一把黑伞,手拿一本经书的先生公面对着王路山的母亲坐上了新加的木椅,口中开始念念不停地诵读着晦涩的经文。
其他先生公这一轮法事做毕,王家和来吊丧的众人放了一阵持久剧烈的鞭炮仗,然后十几个年轻小伙走过去抓住木头抬起王路山的母亲和那个身穿大红衣念经的先生公,随着另外地上做法的先生公开始走向墓地。
一路上,许多人一路跟随一路放着鞭炮,王路山身上挂了两个大大的布袋,一个布袋里装着许多鞭炮,另一个布袋里装着满满一袋白布条和方块白布。白布条是发给来吊丧的男性的,方块白布则是给女性。
几乎所有男人头上或肩上绑着白布条,而女人则用方块白布做着包着瑶族的发式。黄琪琪没有做瑶族发式,但也用方块白布代替皮筋绑住了头发,一路跟在他身边,看到有人没有白布条或方块白布,就替王路山给人发。
一路上让黄琪琪感到害怕的是葬礼里一个特别的角色。
一个男人身披牛皮做成的褂子,头戴牛皮尖帽,全脸被用颜料抹得乌黑,嘴里叼着一只死鸡,一手拿着一块染着黑色颜料的布,一手提着一个猪头并抓着一把生锈的铁刀,一路奔跑跟随在王路山母亲旁边护航,看起来既不像牛头又不像马面,反而活像一个黑面神。
许多小孩大人则拿起长长的木棍,跟在黑面神身后,时不时拿木棍狠狠敲在他的牛皮尖帽上偷袭他,每当这时,黑面神就提起铁刀和染着黑料的布,叼着死鸡的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就去追击那些偷袭他的人,一旦有人被追上,黑面人就把染着黑料的布往那人脸上一抹,那人立刻就被抹黑了半边脸,然后黑面神才耀武扬威跑了一圈,又回到王路山母亲身边护航。
黄琪琪是怕那个黑面神的,因为她虽然一路紧紧跟随在王路山身边,但黑面神在一次追击人跑了一圈时吓过她一次,而且她也觉得从外表上看起来这个黑面神也很有威慑力,虽然当时出于场合她没问王路山黑面神是什么,但后来她还是知道了黑面神的寓意就是一路保护死者顺利去到天上,使其灵魂不受沿途孤魂骚扰。
等到了墓地,黄琪琪依然跟在王路山身边,一些人开始挖穴,几个先生公则一直不停地做法事,拆下王路山母亲木椅上的木头之后,除了一些关系亲近的人还围在她身边哭泣,大多数人则闲了下来,静静等待男人们将墓穴挖好和法事完毕。
王路山并没有做很多事,坐在一边,偶尔提起一桶酒犒劳来吊丧的人,然后就是坐在一旁静静发呆。
或许是因为王路山的原因,来吊丧的人异常的多,不时也有人过来和他说两句,王路山都是淡淡地应付过去。
黄琪琪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并不说话,见他是不是走神发呆,黄琪琪心里莫名地伤感,替他担忧,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王路山一怔,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扯,似是表示心领,却默默摇了摇头,出于场合,将手缩了回去。
一直到下午将近五点,各种法事和准备才完毕,入土时间也终于到来。
王路山大哥背起他的母亲,她身上的银质饰物早已拆除,只剩身着瑶族丧服的身体,王路山在一旁护着将母亲送进了墓穴里的棺木中,先生公在棺木中放置了一些事物,又在王路山母亲嘴里放了一枚铜钱后,有特殊亲戚关系的人一一将一块盖及全身的布当作棉被盖在王路山母亲身上,所有人盖完后,王路山至亲们又陆陆续续塞了一些钱在她冰冷僵硬的手里,众人才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合上了棺盖。
随着先生公的吩咐,男人们慢慢地盖土成坟,而王路山也终于和他母亲天人永别。
等到所有仪式结束时已经七点多了,众人才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走上了回程。
虽然随着王路山母亲的入土,斋戒已经结束,王家人准备了一顿不错的晚餐感谢犒劳所有来吊丧的人,但王路山并没有什么食欲,紧紧填了一下几乎饿了一天的肚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黄琪琪很饿,白天几乎没有吃饭,又因为斋戒,她连零食泡面都不能吃,看到王路山先回了家,她却不得不赶紧多吃了一点才随后回去。
“王路山......”黄琪琪敲了敲王路山的房门。
“王路山,我知道你在,开门好吗?”见王路山没有回应,黄琪琪又轻轻说道。
过了一会儿,王路山的房门才被打开,王路山看着黄琪琪问道:“怎么了?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有事呢。”
“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你。”黄琪琪轻声说道,她已经知道瑶族人入土后还需要连续三天到墓地里做事,俗称“送饭”,顾名思义,就是带着白米饭摆在墓前拜祭,而王家人则必须凌晨三四点就先到达墓地。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早点休息吧。”王路山说道。
黄琪琪却没有动,站在门口看了王路山一会儿才说:“我们说说话吧。”
王路山一阵沉默,然后嘴角微微一动,鼻子呼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留着门转身又走了进去。黄琪琪见状,慢了几秒才跟着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沉默,王路山没有开口说话,黄琪琪也安静不知该说什么。
王路山仰躺在床上,脚放在地面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眼里仿佛没了灵魂一般,露出难言的悲意。
看向王路山眼睛的那一瞬间,黄琪琪一怔,然后心里就颤动了,想要说的话瞬间噎在嘴里。
这种表情,她见过。那种平静中蕴含着绝望、痛苦和无尽悲伤的眼神,曾经在车站惊鸿一现的表情,黄琪琪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甚至一度以为那次是自己看花眼,但是这一刻,王路山眼里那种无尽的悲伤再次从他眼里溢了出来。
黄琪琪心里莫名一阵隐痛。也许有人看到这一幕会认为王路山只是因为失去母亲而悲伤,但黄琪琪却有一种感觉,那股悲伤,绝不仅是因为失去母亲的悲伤,而是有着什么让他更加绝望痛苦东西在里面。
“王路山......”黄琪琪按下心中莫名的颤动,怔怔地轻声喊道。
听到声音,王路山轻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看到黄琪琪正一脸神色莫名担忧地看着他,怔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垂下眼睑,问道:“怎么了?”
黄琪琪却怔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知道王路山为何会那样悲伤与痛苦,如果是因为失去母亲的事,安慰的话她已经说了很多。
王路山轻轻叹了一口气,眼里那种悲意又被收敛了回去,淡淡地说道:“麻烦你跟我这么辛苦,明天之后你就回去吧,不想去的话明天早上不用跟着我们起床出去,你开车回来的,就......”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要跟我见外吗?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总是疏远别人的样子啊?你不欠我什么,这都是我自愿的,你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没等王路山说完,黄琪琪就打断了他的话。
王路山一滞,沉默良久才站起身来走向窗边,背对着黄琪琪说道:“黄琪琪,你为什么又总想着帮我呢?如果说是为了报答我当初帮你几次的话,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又何必这般为我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