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一天傍晚，安立文教完书后下山回家。盘算着女儿定亲之日就要到来，心里自是高兴，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刚走到村口，闻听一阵凄厉的哭声。循声走去，河边上围了一群人。
一个妇女怀抱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悲天跄地的大哭，女子紧闭双眼，全身湿漉漉，身体已经冰凉僵硬。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旁边的大嫂。
大嫂叹息了一声，擦了擦眼泪，愤怒地说：“还不是新来的那个
挨千刀的麻子团练干的！好端端黄花闺女给奸污了。那闺女性子烈，昨半夜跳河自尽，今傍晚才从河里打捞上来。”
“村里已经有四个闺女遭那畜**污了。这是第五个了。造孽啊！”有人插话道。
“为何不告官？怎可任由坏人无法无天，伤天害理！”安立文气愤地说。
“告官？”一个中年汉子愤懑地说，“听说他老子就是县大人，他家是王法，告谁去？就连彭状师都和尚的脑袋——没法！”
安立文从衣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递到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妇人手中。
“大姐，节哀顺变，这点银两拿去给女儿安葬吧。”
他说完，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安立文把村口发生的事告诉女儿，嘱咐她不要一个人出门，乖乖在家里呆着，谨防遇见那狗坏蛋。
“我不怕。我有泽风哥哥。”紫竹说。在她心目中，真果是她的保护神。
“你们还没成亲呢！泽风哥哥哪能天天跟着你？定亲的日子就快到了，听爹的话，这几天不要出门。”安立文千叮万嘱，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女儿一天未嫁，他便一天都不放心。只要女儿在五月十五正式定亲，就阿弥陀佛了。那坏蛋总不敢欺负别人的媳妇吧？安立文一心盼着定亲的那一天。
离农历五月十五，只有五天。
一个天气略显闷热的午后，安立文到镇上给女儿置办嫁妆，让学生放假半天。他叫真果也回去看书，准备定亲之后参加全县秀才举人会考。
紫竹呆在家里，十分烦闷。这一会儿，她走进爹爹的房间，忽然看见爹爹换下的衣衫，心里想：“我何不到溪边给爹爹洗衣去？”
她抱起爹爹的衣衫，拎着一只木桶和捣衣的棒杵，来到村口东边的林子里。一条清澈的溪水从山上下来，缓缓穿过林间。远处山岚缭绕，水岸如黛。她喜欢这里，很安静。曾经她和真果常在这里嬉戏。
紫竹撩起裙角，脱去鞋子，光着脚，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水清如鉴，她抬起带着水珠的纤手，轻轻拢了拢一绺黑缎般的发丝，临水照花，看见水中自己娇俏的容颜，不由羞涩一笑。她将一双顷长水润的玉腿伸进水里，浅浅的清流滑过秀美的莲足，像水中两朵绽放的莲，格外动人。
衣裳跌入溪水，飘悠下沉，她熟练地轻轻一拽，拧一拧，然后把湿漉漉的衣裳放在青石板上，用棒杵敲打。
“若有月光该有多好！”她想起李白的诗《子夜吴歌》，便轻轻吟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哟呵，谁家漂亮丫头在这里洗衣呀？爷来陪陪你。”一个男子淫邪的声音从紫竹身后传来。
紫竹一惊，猛然回过身去。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传统的清军团练服装，像是个头儿，一脸的麻子。身旁站着一个小兵，衣服上印着一个“勇”字。
麻子贼似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紫竹，淫笑着，对身旁的小兵说：“这丫头还是美人胚子，爷又有小鲜肉吃了。哈哈哈。”
紫竹警觉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紧握手中的棒杵。难道他就是那个采花大坏蛋？环顾四下无人，她暗暗叫苦。
“丫头，过来，爷抱抱！”
麻子色迷迷地盯着紫竹水中的一双莲足，吞了一口唾液，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不许过来！”站在水边的紫竹紧张地呵斥。
“哈哈，我要干什么？爷要上你！”麻子淫笑着，解下腰带和佩刀，扔给小兵，朝紫竹扑过去。
“坏蛋，你敢过来！”紫竹挥着手中棒杵，跳到水里。她无路可退。
她双脚踩在浅浅的溪水中，十个脚趾的趾甲呈粉红色，像十片花瓣浮在水上。麻子淫邪的目光死死盯着紫竹的一对莲足，直咽口水。麻子望着紫竹妩媚清秀的脸庞，突然一阵惊疑，这丫头怎么好面熟？他猛然想起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片子？还真是他妈的不是冤家不碰头！”麻子没想到，七八年光景，这丫头出落得如此俊俏。
紫竹也认出了麻子。原来麻子就是当年在山上砍她家槐花树的纨绔少年，幸遇真果相救，才使她免遭欺凌。如今这姓黄的麻子借助当县令的爹，当了清廷乡团练，带了十几个散兵游勇，到云丰场驻扎下来，为非作歹。
刚刚紫竹在水边洗衣之际，黄麻子正带着小兵路过，忽见一个美丽少女在水边洗衣，色心顿起。
“好啊，小美人送上门来了。”黄麻子邪恶地冷笑着，蹬掉鞋子，将脱下来的顶戴凉帽和大襟衫扔给站在水边的小兵，光着上身，下到水里，朝紫竹涉水走去。
“小美人，咱来个鸳鸯戏水如何？哈哈。”
“来人啊，救命啊！”紫竹大声呼救。
眼看黄麻子就要扑过来，紫竹挥起手中的棒杵朝他打去。麻子慌忙避开，反手夺过棒杵，淫邪地一笑，伸手朝紫竹胸口抓去。
紫竹大惊失色，身子一闪，后退了两步，避开麻子的魔爪，转身朝溪水的另一头奔跑。只见水花四溅，一路带起无数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晶晶亮亮地闪耀着。
“站住！小美人，你给爷站住！”麻子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追着，脚板被水中的鹅卵石蹭伤，不断“哎哟”地大叫。
在水中奔跑，对于紫竹来说，如履平地。小时候，她常常与真果在水里嬉戏追逐。真果曾跟她一起练过一种轻功，“凌波微步”。这是真果在一本武侠秘笈中看到的。当年紫竹在槐花林里被纨绔少年欺负，奔跑的路上，紫竹的脚被石头划伤，真果背着她才躲过一劫。后来真果就琢摸着，紫竹常光着脚，怎样才能不让她的双脚不受伤害，而能行动轻灵？他无意中在安先生家里藏书中看到武当派轻功秘笈，天生就对武学颇有天赋的真果便开始钻研、练习，并把它教给紫竹。虽然两人只学了皮毛，但行走水上，确有一种飘逸轻灵的感觉。所以，脚下的鹅卵石不但伤不了紫竹，反而帮她助力，在水上奔跑更加轻盈。
“给爷站住！刺激！小美人，爷喜欢！”黄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大叫着。
“叮咚”一声，黄麻子被脚下卵石绊住，直伸伸地往水里跌了下去，像个王八似的趴在水底，嘴里连连呛了几口水。
已跑出三丈外的紫竹停下来，回过身，看见黄麻子的狼狈相，大笑起来。
“狗官，大坏蛋！活该！去水里当个王八吧！”她大声骂道。
“你，你……你个小丫头片子，看爷好好收拾你！”黄麻子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从水里爬起来，转过脸，对岸上愣站着的小兵骂道，“你是猪头啊，还不给爷把那丫头抓来！”
“是，大人！”小兵抱着黄麻子的一堆衣物，慌忙追去。
紫竹见小兵追来，连忙继续奔跑，水波在她脚下荡漾开来。
“喂，我的衣服！笨蛋！”爬上岸来的黄麻子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小兵抱了去，大骂道。
此刻，紫竹已消失了踪影。
“大人，那丫头不见了。”小兵跑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
“啪”地一声，麻子气得连连煽了小兵几个耳光，“一个小丫头都追不上！爷养你们干啥吃的？去，给我调查清楚，那丫头是哪家的。”
“是，大人。”小兵嗫嚅地答应。
这一天，彭家院子的门口已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彭氏正忙着给儿子布置新房。
这时，彭子渝从外面回家了。
“孩子他爹回来了。”彭氏一边剪着喜字，一边喜滋滋地对丈夫道，“咱儿子娶亲后，若考上秀才举人的，那真是双喜临门啊。”
“泽风考上举人都没有问题。”彭子渝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在桌边坐下，双眉紧蹙。
“你为甚不高兴？”彭氏疑惑地看着丈夫的神色。
“砰!”彭子渝突然往桌上击了一拳，脸色铁青。
“出什么事了？”彭氏吃惊地叫道。
正在书房看书的真果闻声进来，“爹，您怎么了？”
彭子渝眼中交织着悲愤和绝望，长叹了一口气：“大清快完了！气数已尽啊！”
“为什么？”真果急切地问。
“清政府同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
“《马关条约》是什么？”
“丧权辱国！”彭子渝愤怒地说，“台湾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全部割让给日本！”
“清政府为什么要割让我们国家的领土？”真果震惊地问。他感到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
“哼！为什么？”彭子渝冷笑了一声，“日本人威胁我们，如果不同意签订条约，就要再次发动战争、进攻北京。”
“那就打呀！我们不怕死！大清国一寸土地都不容侵犯！”真果激愤地说。他全身血脉喷张，觉得每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清政府腐败无能，上上下下，都烂透了，还敢打仗，还能打仗吗？”
彭子渝痛心疾首，满腔悲愤。
“泽风，给我拿酒来！”
真果连忙给父亲倒了一碗酒端来。彭子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他只有靠烈酒麻木自己的神经。
当此时，1895年4月17日（清光绪二十一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在日本赤间关马关港（今日本山口县下关市下关港一带），中国清朝和日本签署条约。李鸿章被迫在条约上签了字。即《马关条约》。条约共十一款，其中，中国割让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三赔偿日本军费库平银二万万两等。
条约签订后，由于俄、德、法三国的干涉，日本将辽东半岛退还给中国，中国付给日本“酬报”三千万两白银。
《马关条约》使中国丧失了台湾和澎湖列岛，付出了数目空前的赔款。它标志着外国资本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帝国主义阶段。
少年的李真果亲身了经历山河破碎的国仇家恨。他心中的民族正义感和中国男儿的血性，也正是在那时激发起来。
“爹，难道就没有人起来抗议吗？难道我们大清国就任人宰割？”真果激动地说。
这时，他看着门口，突然呆住了。
紫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脸色苍白。
“丫头，你怎么来了？”彭子渝吃惊地问。按照当地风俗，定亲之前，男女之间不能见面。
彭氏看见紫竹这样子，也吃了一惊，忙起身走过去，“孩子，出了什么事？快进来。”
“紫竹妹妹，你怎么了？谁欺负你？”真果紧张地问。
紫竹望着真果，两只眼睛顿时汪了一层水汽，眼泪就要掉下来。
“快说呀，急死我了！”真果更急了。
紫竹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我先带你紫竹妹妹换身衣服再说吧，别吓着她。”彭氏说着，搀扶着紫竹去了自己的房间。
一会儿，紫竹换了衣服来到厢房，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将遭遇恶棍黄麻子的经过讲给他们听。
听完紫竹的讲述，真果感觉头皮都被愤怒炸开了，怒火满腔。
“邻村好几个姑娘都遭那个混蛋糟蹋了，不能再让狗官继续害人了！爹，我们一定要告官！”
“砰”彭子渝听后一拳击在桌上，忿怒道：“姓黄的狗官！恶棍！欺负良家妇女，天理难容！老子不把他告倒，我这个状师也不当了！”
“哎。”彭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以往你为村民打官司，每场必胜。现在，来了姓黄的县大爷，与朝廷官员勾结，只要给足银两，杀了人也可以无罪。哪还有天理王法？这官司也没得打了。最该死的是，还让他那不学无术的儿子当了团练，仗势欺人，到处欺辱民女。可怜的姑娘清清白白的身，就给糟蹋了。”
“那也不能任由这狗日的虎狼父子胡作非为！”彭子渝愤怒道。
朝廷腐败，外国侵略，地方贪官横行，民不聊生，投告无门，这让一身正气的彭子渝也感到心灰意冷，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好在我们紫竹没有遭到那姓黄的恶棍伤害，不幸中的万幸啊！”彭氏说。
“是啊，泽风哥哥，幸好你曾经教会我一点轻功，那坏蛋跑不赢我，在水里栽了个大跟头，我才脱了险。”紫竹对真果道。
“我以后要学很多功夫，保护你！无人敢欺负你！”真果认真地说。
紫竹朝真果投去爱慕的目光，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幸福。
这时，安立文也来到彭家。
原来他从镇上回来，发现女儿不在家中，心急似火，四处寻找也没找见，便上彭家看看。
安立文听说女儿的遭遇，又急又气。庆幸的是，女儿毫发无伤，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定亲的日子到了。
晨曦，宁静的村庄在鸡鸣犬吠声中醒来，不时有喜鹊从山那边飞来，在彭家屋前绕着，叫着，应和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清晨。
“喜鹊喳喳叫，家中喜事到。这是一个好日子啊！”彭子渝从院子里大步出来，与正在院门口清点彩礼的彭氏说。
院门外，几个挑夫站在一担担彩礼箱边候立着；有一个马夫牵着一匹白马，站在旁边。
“是啊。是个好兆头！”彭氏回身朝丈夫喜滋滋地说，“对了，快催催泽风，早点出发吧，别耽误了时辰。”
“泽风，收拾好了吗？”彭子渝大声朝屋里喊。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真果穿戴整齐地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
“来了。爹，娘，我们走吧！”
马夫把马牵过来，真果脚蹬马鞍，轻捷一跃便跨上马背。
“哦哟，我们泽风今天真俊啊！像个新郎官呢！”彭氏上下打量真果，喜不自禁地赞叹。
真果骑在马背上，高挑修长的身材，头戴毡帽，一袭红衣，套一件天青色的滚边马褂，簪花披红，烘托出他少年英气逼人的身影。雕刻般的面容，一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栩栩生辉。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一只手牵着缰绳，姿势潇洒万般，像美型的王子。一种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人动容。
彭子渝望着马背上的真果，不禁颔首微笑。“出发！”他衣袖一挥。
几个挑夫挑上彩礼上路了。准新郎真果骑着马，彭子渝大步走在旁边。
一行人直奔邻村安家而去。
他们走出五六里远，忽听半空“哑——哑——”粗劣嘶哑的叫声，一只全身黑羽的鸟从真果的头顶掠过，他抬起头悚然一惊。
虽然真果曾经听母亲讲过“乌鸦反哺”的故事，对乌鸦并不反感。但那神秘阴冷的黑色身影，使他很不舒服。
彭子渝蹙了一下眉头，“这乌鸦怎么也飞来了？”
在中国民间，乌鸦被视为一种不祥之鸟。传说，乌鸦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彭子渝的心头隐隐感到不安。
乌鸦叫了几声，煽动翅膀，朝山那边的天空飞去了。
正午吉时，彭家顺利将定亲彩礼送到安家。真果拜见准岳父安立文。紫竹没有出来相见。按风俗，她得在婚礼之日，与真果拜堂后，才能见面。
那天，真果将一个紫色的香囊交给安立文，请先生转交给紫竹妹妹。这是真果第一次送给女孩的礼物，也是他第一次送给紫竹的定情物。
紫竹把真果送她的香囊欢喜地戴在身上。
那一天，14岁的紫竹正式成为了李真果的未婚妻。那年，真果15岁。
彭子渝与安立文约定，三日后，两家儿女拜堂行婚。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征兆。想必那只乌鸦只是偶尔飞过？彭子渝便没有放在心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