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边缘,长风过,砂石起。
这种环境下对阵,汉人是必定会吃亏的。在温润的地方养起来的兵,没有经历过这么干的天、这么空的地,以往习得的一些拳脚,在那胡人彪悍的马前根本无法施展,就像满腹经纶的文人偏遇着武试那般尴尬。
简直就如同我这个不会武的将军一样。
我祖上世代从军,父亲是先皇麾下骁勇大将军,一辈子的时间里有半辈子都在关外,为守护皇土以命相拼,忠心耿耿。父亲在世时,治军手段极其有力,奖惩分明,杀伐决断毫不手软,手下的兵军纪严明,不仅一度让北漠闻风丧胆,更是连朝中其他将领也敬他三分。这种性格据说是完美继承了祖父的特点,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人的印象中,虎父必定无犬子,作为一只小虎,我却丝毫没有虎的样子,壮硕身材没有,想象绝世的武艺也看不到影。父亲身前恨铁不成钢,临走了吐出一口血,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天花板翻着白眼说的:钟家血脉折在你这里,我无脸见祖上啊。
当时我觉得父亲这话说得不对,钟家最多就是没了仕途,血脉倒不至于。
但此时,在这个离皇城万里之遥的边境,钟家可能是真的到头了。
我朝同边漠进行了五十几年的战争,上至太皇景昌帝,下至当今圣上,大概是第一次有大将军败得只剩寥寥几人。
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门口一个身影轰然倒地,背上插着一支箭,箭身没入处,凝固的血和着细碎的沙粒糊在铠甲上。那人匍匐着,挣扎了两下,艰难地抬起头,喉咙咕噜咕噜响着,嘴里不断冒出血水:“快跑……鬼……”
我想了想,从架子上拿下祖传的剑。这剑许久没用,剑鞘口有了些锈迹,拔剑时颇为费劲。当年父亲将它赠我,说是此剑攻无不克,这话我是信的,但凡能好好送人的剑,大多攻无不克,可惜这记录大概无法保持下去了。
不多时,帐外跑进来几个亲兵,也是一身的伤。为首的李罔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但还是长剑一横,沉着道:“将军,我们中计了,是鬼王。你快走,我来断后。”
我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这里背靠天堑,峭壁夹道,是大漠中不可多得的隐蔽之地,却也只有一条路,一旦被困就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此次出来带兵不多,只有轻骑一千,皆为亲兵,眼下看来除了这几个,其他人都凶多吉少。
“一会儿边漠人来了,你们就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次出征前,听闻向来喜欢蛮斗的北漠忽然冒出来一支风格迥异的队伍,神出鬼没,速度奇快,汉人损失惨重,称之为“鬼军”,带兵的将军一直带着狰狞的鬼面具,人称“鬼王”。不知道那张面具下,是张什么样的脸。
一会儿死之前,能让我看看鬼王的真面目,满足一下最后的好奇心也好。
李罔没再说话,转身面向帐外,其他人也跟他一样背对着我,像几座雕塑一样,握着剑,一动不动。
周围很安静,远方似有马啸传来。
不久,我听到营帐外渐进的脚步声,似乎是一个轻快的身影飞奔而来,快到门口时忽又停住,半天没有声息。良久,门帘被慢慢挑开一角,一张脸悄悄往这边望了望,看到我的那一瞬眼睛亮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那眼神竟然好像包含着某些极其复杂的情感。
但正当我满怀疑惑时,门帘又被放了下去。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钟将军,吾王请阁下前来一叙。”
走出营账,两旁是清一色的轻甲兵整齐列队,门口却是一个瘦猴一样的人,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警惕地瞧瞧我身后几位亲兵,一躬身,一抬手:“这边请。”
我跟着那瘦猴走了些许时间,最终来到鬼军大本营。
营账门口,几位铁甲重兵举刀挡住去路:“卸下武器。”
“我一个人进去。”说罢我回头示意李罔,然后抬脚想向前。
“卸下武器。”守门人的嘴像刚才一样动了动,其他部分纹丝不动。
“一把锈剑而已。”我摩挲了一下剑鞘口,锈迹让它摸上去竟有些砂纸的质感。
“卸下武器。”
看他们坚定的神情,想来多说无益。我终于还是妥协了,原就只打算把这剑当护身符用,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执着的。
走进营账内,见一人着一身白色布衫,正在沏茶,精细闲适,举手投足行云流水,没有一点边漠蛮子的样子。那人好像丝毫不担心我这个敌将趁机偷袭,背对着我慢慢摆好茶具,方才转过身来,对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自然的神情就像多年的好友赴宴。
原以为会看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具,不想却竟是一个颇为素净之人,这营账不是等闲之地,不出意外的话,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近日名声鹊起的鬼王了。
“听闻钟将军虽不擅武却带兵有方、气度不凡,世称‘儒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人含笑道。
“阁下过誉了。”我端过茶杯,品了一口,“不过是为圣上保江山罢了,名声如何我也不在乎,人活于世只求个心安理得。”
那人道:“此茶盛产于江南地区,距此处不知几千里之遥,一路饱经风霜,不知有无失了味道。今日有幸得请钟将军如此文雅之人,能否替我鉴赏一番?”
我略略回味了一下口中的味道:“此雀舌清爽甘甜,香高持久,历经长途辗转而味不变,实乃难得一见之上品。”
那人爽快地笑了两声:“钟将军果然见多识广。但我常常在想,这雀舌若不曾被人摘下制成上品茶叶,虽不能得见王侯将相,却也据一方土地,岂不逍遥自在。”
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对面的人,对方也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大漠边缘沙石飞走,风刮着营账猎猎作响,让我不禁有些口干舌燥,我又低头喝一口茶,方才缓缓说道:“只要它还是雀舌,就永不得逍遥自在。”
那人没再说话,而是盯着我瞧了许久。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强装无事低头喝茶,不久茶杯就空了。我正有些尴尬,忽听对面又笑了起来:“没想到钟将军喝茶时如此豪迈,下次若再能相见,我一定备下好酒。”
我有些愣神,说了这么多试探我的话,忽然就愿意放我走了?
“小八,”鬼王朝营账外喊了一句,随即下一秒,那给我引路的瘦猴蹦了进来,那机灵的模样实在是很适合当店小二,“送客吧,我乏了。”
瘦猴小八领命退下,鬼王忽又转向我,笑道:“今日招待不周,还望钟将军见谅,稍后小八会为您安排车马返程。”
我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要送我去黄泉路,心中不禁疑惑起来,但也不好问“为何不杀我”,只得拱拱手,正准备说些道别之词,突然脑子一热,仿佛真的准备下次再叙似的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对面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道:“鄙人沈吾。”
“沈将军。”我再拱拱手,作别。
“钟将军,”沈吾又唤一声,我回过头,“剑走偏锋一招,我破得,他人亦破得。”
随小八离开的路上,我始终不能停止回想刚刚的场景。这种感觉甚是奇怪,明明是敌军,却一点也让人厌恶不起来,甚至会觉得沈吾此人可交,难道说,人在彻底放下生死时也会同时放下其他成见吗?
小八带我来到一队车马前,包括李罔在内仅剩的一行人已整装完毕。边疆大漠的砂石中,寥寥几人显得格外渺小,四周天地广袤无边,但留给我们的路仅就一条。
临行前,小八忽又朝身后的人招招手,随后对方递来一把剑,那是我在营账前解下的那柄。小八将它交予我,轻声说道:
“吾王不爱使剑,望钟将军见谅。”
车马临近京城,我有些恍惚之感,看着四周生气愈来愈旺,却没来由地感觉孤独。半个月前,那些追随我数年的最忠心的兵全都死于胡人的刀箭之下,我一个败军之将,却是乘着敌将安排的车马好好地回来了。
这世上大约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正想着,马停住了,李罔掀开门帘探过头来:“将军,有人求见。”
我下了车,只见来人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在胸口衣襟处摸索了两下,掏出一张薄绢:“钟将军,皇上不知从何听说你同敌将私下有交谈,还乘着边漠人的车马回来了,当下震怒,正四处捉拿你呢!”
我展开薄绢,上面是昭王的字迹和印章,只有二字——“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