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经变成淡淡的水墨色,裹儿望着天暗叫一声不好,今天回家肯定是少不了一顿骂。裹儿虽然只有七岁,但这七年的生活早已让她明白了他们家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光鲜。她父亲李显曾是皇帝,她大哥李重照一出生便被立为皇太孙,她本应该一出生千娇百贵的公主,然而随着李显被废,武则天掌权,李重照被贬为庶人,他们举家迁至房州,一切就都变了。虽然他们依旧住着高墙大院,可却连一件新衣服都买不起,虽然李显依旧有着韦氏,可却不见他身边多一个妻妾,虽然他们依旧有许多用人,但那些用人却从来没有为他们一家做过一件事,只是监视着李显以防他造反。
此时裹儿回来晚了,必定也会受到那些下人的责难。那些“下人”们不会限制她这个七岁的小孩出门,他们主要是监视着爹娘和大哥,但她每次回家都会被仔仔细细的盘问,一旦发现话里有矛盾他们一家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爹娘也会为此责骂她,甚至连累她的朋友。
早已到了家门口的裹儿一想到即将面对那些可怕的面孔,她就失去了所有推门的力气,在门口踌躇了好久,那打算推开门的手抬起又放下,随即又抬起僵在半空,又是放下,迟迟没有进入家门。天色越来越暗,裹儿终于攥紧拳头,待着赴死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家门。
没有想象之中的责骂,甚至没有人围上来盘问她,大家各自忙碌着,好像都将裹儿遗忘了一样。裹儿满脑子疑问,却不知找谁去问,愣愣的走进里屋,直到听见她的母亲韦氏喊她吃饭,她才确定自己不是隐形人。
晚饭菜式依旧很简单,青菜豆腐,夹着糠的米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矮桌前,气氛也还算的上融洽。其实裹儿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太大不满,因为她一出生就面对这这样的生活,至于母亲和哥哥说的皇宫啊,京城啊,公主啊,她想象不出来,虽然她也很渴望着母亲口中的生活,但她的渴望和李显等人的渴望是截然不同的。而李显夫妇都认为亏欠了裹儿,他们起码都曾享受过荣华富贵,受到过宫廷教育,只有这个在半路出生的小女儿什么都没得到过,一出生便跟着他们吃苦受罪,以至于他们对裹儿的宠爱和包容超过了对任何一个子女,就连大哥李重润也最宠爱自己这个小妹,对她的要求尽力满足。
裹儿是个表面大大咧咧的人,内心却比别人细腻很多,今天这顿晚饭的气氛明显和往日不同,她刚想问父亲是不是因为自己回来晚了,害的全家又受那些“下人”责难,李显却率先开口了。他的语气沉重,声音有些颤抖:“今天那些使节又来过了。”显然李显害怕那些使节是来杀自己的,这个担心从自己母亲武则天把自己赶下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有了。
“你也不必太紧张,该来的早晚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也不会来。”开口的是裹儿的娘韦氏。
韦氏的话平复了李显忐忑不安的心,他又说起了那句他说过无数次的话:“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翻身,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拦着你。”说完,两人对视苦笑,显然两人都知道那个有朝一日就是了了无期。
李裹儿总算知道今天家里为什么会这么死气沉沉了,原来是使节又来找过麻烦,刚刚李显说的这些话裹儿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她本就安于现在的生活,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可为什么那些人一定要来破坏她的幸福,害的她没有朋友也就算了,还要害的她父母整日提心吊胆,她好恨这些人,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皇祖母,这一刻裹儿只想快快长大,快快有能力来保护这个家,而不是只能躲在父母和大哥的羽翼下委曲求全。日积月累的仇恨在女孩的心里播下了一个种子,一天天发芽。
虽然使节来过,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下人”今天没有来问她话,裹儿暗自纳闷,却没想到一切都是男子在暗中帮她。晚饭后,韦氏在洗碗,李显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姐姐李仙蕙在帮着韦氏收拾,没有需要李裹儿插手的地方。裹儿无事可干便蹲在院子里拿出白天自己捏的那个泥人来看,泥人的颜色依旧鲜艳,让裹儿再次感叹男子仙术的神奇。看着男子模样的泥人,裹儿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自己模样穿着美丽裙子的泥人,正仔细回忆着那个泥人的样子时,耳边突然回响起男子的一句话“她是我的。”
裹儿这才意识到了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对,那个“她”是只泥人还是指自己呢?好像没什么区别。。。哎呀我在想什么呢!裹儿小脸羞红,胡乱挥着手,似乎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挥开。
李重润晚饭后就没见着裹儿,到处寻着她,走到院子里见到的就是一个脏兮兮却又透着几分可爱的小娃娃,正在一边挥手自言自语一边摆弄着一个男子模样的泥人。他不由得暗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小妹实在是有趣得紧,可这个泥人他怎么没见过呢?他自己今年也不过大李裹儿两岁多,但已经有了少年的雏形,身材要远比李裹儿高上许多,很轻易地便把蹲在地上的小娃娃整个抱了起来,说“这泥人哪里来的呀?真好看。”
李裹儿吓了一跳,第一时间把泥人收进怀里,随后发现是自家哥哥,便挣扎了一下,脆声唤道:“重照哥哥!”
李重润怕她摔倒,连忙松了手,扶着她在地上站好,皱眉道:“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因为和皇祖母的“曌”重音,我已经改名叫李重润了。你怎么就是改不过来呢。”
李裹儿见自家兄长神情严肃,用骨子里就有的皇家气度对她说话,她那冰雪可爱的小脸蛋瞬间垮了下去,“重润哥哥凶我!呜呜~”说着语气里还带了哭腔。
李重润知道自己若是不说重话,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还会像以前那样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但他一看见小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水气盈然,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语气便硬不起来了,即使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假哭,但也把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连忙转移话题不谈此事,“你刚刚看的那个泥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裹儿见哥哥关心起那个泥人,不由得心虚起来,也不装哭了,嬉皮笑脸的打着哈哈说:“那个啊。。。那个很早就有了,哥哥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
李重润面露疑色,正要开口再问,李裹儿却不给他机会,向他摆摆手说:“我今天好累啊,我回去睡觉了,哥哥也早些休息!”一边说还一边做打呵欠状。
李重润无奈,他自小拿他这个小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事事让着顺着她,此时见她远去的背影,也只能摇头苦笑。
李裹儿没有骗李重润,她今天确实是很累很困,但她回到房间躺在榻上时却再度失眠了,脑海里一直是男子那句“她是我的”,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好不容易不想这个,又开始想着明天与男子见面玩什么,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精疲力竭的裹儿想着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日晒三竿,裹儿才蹙眉睁开眼睛,明朗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她微眯着眼,用手挡住略微有些晃眼的阳光,揉揉眼睛,用力的伸了个懒腰才缓缓站起身来。推开门,韦氏已经做好了早饭正端出来,李重润微笑向她打招呼。蓦地,裹儿打了一个激灵,向李重润问道:“哥,现在是什么时候?”语气里满是急切。
“巳时了,怎么了?”李重润回答。
裹儿也不顾回答李重照的问题,看到桌上有一罐热粥,趁韦氏转身的空隙端了就往门外跑。李重润见了也不阻拦,只是低低感叹一声:“哎,早饭又没得粥喝了。”虽然这么说着,李重润眼中却满是宠溺,兀自拿起桌上一个饼就着白水有些无奈的啃起来。李重润并不知道小妹拿一罐粥出去干嘛,不过他对自家小妹经常性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已近习以为常了,只要在他能力范围能满足的,自家小妹想干啥他都不会阻拦。
待韦氏回过头来发现桌上的粥不翼而飞,李裹儿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她立刻眉毛倒竖,历声骂道:“李裹儿,你个败家的!你把粥拿走了我们喝什么!”也不管裹儿听的到听不到,韦氏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就骂,骂完又转头瞪着李重润,没好气的说:“你就惯着她吧!”说完随即去取厨房里还剩下的小半锅粥。韦氏虽气,可也对自己这个顽劣的女儿毫无办法,她自小就被她爹和哥哥宠坏了,连她自己也对这个女儿心怀愧疚,每次想狠狠教育她的时候,看着她那无辜而委屈的眼神,语气总是强硬不起来,以至于让裹儿养成了现在大大咧咧,一点不像姑娘家的性格。
喝着剩下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白粥,韦氏又向李重润开始抱怨他这个妹妹,而李重润始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不置可否。韦氏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气质温婉大方,可数年来的平民生活磨尽了她身上的贵族气质,让她越来越趋向一个平凡妇女,即是如此,她依旧幻想着富贵生活。
另外一边,李裹儿正抱着粥罐撒开腿一个劲的跑,快如脱弦之箭,压根没听到身后韦氏的骂声。她额前全是汗,却不是跑的,是急的。她没想到自己一觉居然睡到了巳时,也不知道她的大哥哥是否还在等她,万一他以为自己失约不会来了,然后转身就走怎么办?万一他等急了气自己失约从此一走了之怎么办?此时的裹儿心乱如麻,恨不得能立即飞过去,确认男子到底还在不在。
尽管再着急,这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从裹儿家到与男子约定的泥潭是一段不近的路,裹儿边跑还要边顾及着粥不能洒出来,这一路跑来可是将裹儿累惨了。直到快到达目的地,裹儿的步子才慢下来,并不是她跑不动了,而是她害怕了,她怕看到泥潭边空空的一片,如同那日泥潭边独自哭泣时一般,而这次却再也不会有一双手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走得再慢裹儿最终还是走到了泥潭边,可当她抬头望向泥潭时眼泪就刷的留了下来,果然,泥潭边空无一人。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带着苦涩从裹儿心底慢慢蔓延开,卷起层层涟漪,她感到自己的心抽搐着,紧接着是窒息的痛,眼泪如同断线的风筝,无法控制的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