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圣元年。大唐。
“老爷!不好了,夫人难产!”一个小厮惊慌失措的向一名中年男子汇报着。中年男子没有理会那小厮,而是凝视着洛阳的方向,眉间紧锁,脸上尽是疲惫。他默默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因为长时间旅途奔波操劳,夫人早产,性命堪忧。而自己现在身无分文,根本请不起产婆和大夫。难道要弃韦氏母子不顾么?这个念头已经在男子脑海中盘桓许久了,这次韦氏早产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呵。”男子自嘲的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些烦心事。任他如何纠结也不能改变这一切,他只是个废人罢了,连自己都无法顾全,又怎么保这一家老小。须臾间男子仿佛决定了什么。
“哇……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如破晓的初阳,割裂了男子阴暗的想法。一抹喜色跃上男子眉稍,男子立即冲向身后的马车。
“老爷,是个女娃,母女均安。”一名婢女抱着一个满脸褶子的孩子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孩子全身是血,连一块裹布都没有。中年男子连忙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孩子做襁褓,小心翼翼的抱起孩子。“太好了……”男子深深叹出一口气,心中巨石总算落地,不仅仅是因为母女均安,更是他不用去求那些宦官,也不用弃她们母女受良心上的谴责了。
“相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马车里的女子虚弱的探出半个身子,说道。男子并没有急着细看孩子而是一手扶着妻子,说道:“娘子,你快回车里歇着罢,小心着了凉。”想到现在的境况又多了一个孩子,自己的妻子可不能再病了。喜色从男子眉梢退去,忧愁又重新占据了上峰。女子却不依,倔强的拽住男子不肯休息。中年男子只得无奈的随口说道:“那苦命的孩子,她出生时连一块裹布都没有,就叫裹儿吧。”男子将孩子抱给奶娘,小心的扶女子进马车。女子仿佛松了口气,不停念叨着:“裹儿,李裹儿,我的孩子,李裹儿……”呢喃声渐轻,女子面带微笑满足的靠在中年男子身上睡着了。
马车缓缓驶向房州。一路平安。
。
。
七年后,房州
李裹儿这时正一个人在田里和野草怄气。已经七岁的李裹儿穿的却和一个男孩子一样,粗布皂衣,身上虽没有补丁,但衣服已经被洗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边各扎着一个羊角辫,梳的也和男孩子一样。这个年纪的孩子已有男女之别的概念,但李裹儿穿的却依旧是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李重照穿剩下的旧衣服。李重照虽然只比裹儿大了两岁,但他已经有了少年的雏形,整天跟在爹屁股后面,在书房里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而裹儿另一个姐姐李仙蕙,性子文静,喜欢女红刺绣,整日如同一个大家闺秀一般深居简出,从来不同她玩耍,所以裹儿只能在这田间与这些野草怄气。
正在裹儿无聊的拔野草时,那帮常常欺负裹儿的孩子又来找她麻烦了。他们是山脚下农民的孩子,一户人家通常有好几个孩子,家里供不起他们去书院上学,他们只能世代耕种。这个时候天色已晚,这群孩子帮父母干完农活后就成群结队的上山来玩,见裹儿一个女孩子常常落单,穿着破旧的男装,同样是去不起书院但家境比他们还贫穷。于是一起欺负裹儿就成了他们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最好游戏。
“李裹儿,不害臊,穿着男人衣服满街跑!”男生们一边拍着手一边唱着自己编的歌谣围着裹儿转,女生便在一旁咯咯笑。这时候裹儿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耳朵,把头深埋在膝间默默忍受。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她家确实很穷,虽然有很多仆人,但那些人名义上是来服侍他们的,其实是来监视他们一家。平时苛扣他们的吃穿用度,私吞京里发下里的月钱也就算了,还对他们一家指手画脚、冷言冷语。裹儿的父亲只是一味的隐忍,不敢反抗。而李裹儿并不是必须穿男装,她可以穿她姐姐李仙蕙穿不着了的衣服,但由于小小的自尊心作怪,她始终不肯穿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宁可穿男装被村里人笑话。
男孩子们见李裹儿沉默便越发胆大,他们将李裹儿推来推去,渐渐将她推到了泥潭边上。裹儿闭上眼睛用手护着头,期盼他们觉得欺负自己没意思了就赶紧离开。可不知不觉她竟一脚落空掉进了泥潭里,周围孩子爆发出一阵大笑,嘲笑裹儿的愚蠢。裹儿奋力从泥潭里爬出来,脸上身上全部沾满了污泥,周围孩子一脸嫌弃的躲着她,怕她不要命的冲过来找他们报仇,赶紧一哄而散,留下裹儿一人瑟缩着蹲在地上,任眼泪肆意流淌。
正在这时,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出现在裹儿模糊的视野里。裹儿立即停止了抽泣,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而袖子上满是污泥,眼前更加模糊了。裹儿也不在意,只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帕子和拿着帕子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手上满是污泥,她突然感到深深的自卑,刚刚抬起准备去接帕子的手就这么停留在了半空中。
而那双手的主人仿佛并不介意这一切,看李裹儿不接帕子,便直接伸手将帕子往裹儿脸上细细的擦。裹儿并未反抗,任由陌生男子将她俊俏的包子脸擦地干干净净,举在半空中的手也忘记了放下。
视线不再模糊,裹儿抬头去看眼前男子。只见男子眉眼如画、神情优雅,举止从容、气质淡然,好似天边一片薄云,山间一缕青烟,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带走,不留下一丝痕迹。可偏偏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极了天上的星辰,璀璨而圣洁,不染一丝俗世烟火,那么遥远却又如此似曾相识。
裹儿痴了。
天宫殿上,瑶水池中,三生石旁,鹊仙桥头,我可曾见过你?
男子没有发现裹儿正在神游,专注地替裹儿擦干净了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露出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干净的眼眉。男子满意的笑了笑,嘴角向上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顺势拉住裹儿僵在半空的手,将裹儿从地上拉了起来。男子本来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如同经过太阳的折射、月光的洗涤,美的惊心动魄、斗转星移,足以让繁花失色、日月黯淡,让裹儿的心漏跳一拍。直到好半天后,裹儿才缓过神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上面还残留着男子指尖的余温。裹儿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对男子傻傻的笑,唇齿微张,露出两颗顽皮的小虎牙,小小的情根已经在七岁的裹儿心里深深埋下。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不知不觉裹儿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男子闻言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转世的果儿变得那么直白,他看着李裹儿傻傻的笑容,眼中又是心疼,又是庆幸,口中不自觉喃喃道:“果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李裹儿没有注意男子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男子叫了自己名字,忍不住好奇问道:“大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认识我吗?”
男子闻言有些错愕,随即又反应过来,果儿已经转世,早已不记得自己。他并不打算告诉果儿那些前尘往事,随口找了一个理由回答道:“因为大哥哥会仙术啊。”
李裹儿看着男子一本正经的神情,不敢相信的问道:“你会仙术?真的吗?”
男子看着眼前孩子专注的视线,满心欢喜的期待着他的回答,他这几年饱经风霜的心,仿佛因为此刻女孩天真的眼神得到了雨露的滋润,他也看着女孩眼睛认真的回答:“真的。”而眼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哀痛。
裹儿并没有察觉到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哀痛,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心的手舞足蹈,围着男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那你是不是神仙啊?神仙有名字吗?你叫什么名字?从天上来吗?……”
男子面对李裹儿这一串问题也不急躁,用他那温和的声音耐心的回答:“我不是神仙,也没有名字,我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那里很美,我却不喜欢,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那你喜欢这里?“
“喜欢。”
“为什么啊?“裹儿实在弄不懂这穷乡僻野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
“因为这里有我喜欢的人“说到这句话时,男子的笑意仿佛更深了几分。
“谁啊?谁啊?”裹儿的好奇心被大大挑起。
男子却不答,只是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人,裹儿感受到男子灼热的目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脸情不自禁的烧了起来。男子见裹儿这幅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裹儿脑袋,“小小年纪,怎么尽对这些事情这么感兴趣?”
裹儿羞恼万分,干脆转过身去不理男子。男子失笑,将手放在裹儿软软的头发上,无言的安抚着这个如炸毛小兽般的孩子。
不知不觉日渐黄昏,裹儿开心的脸渐渐挎了下来,依依不舍的攥着男子的长袍,脚步踌躇不前,显然是不愿意回到家中。男子敏锐的察觉到了裹儿情绪的变化,但他并没有过多的去问裹儿为什么对家这么排斥,而是俯下身宠溺的捏了捏裹儿的小脸蛋,温柔的注视着裹儿的眼睛说:“天色晚了,你再不回家,家里人会着急的,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玩。”
“那我们是朋友吗?”裹儿满怀期待的盯着男子问。
“当然。”男子嘴角上扬。
听到男子肯定的答复,裹儿松开了紧紧咬着的红唇。攥着男子长袍的手转而高高举起伸到男子面前,她踮起脚,伸出一根小拇指,看着男子清澈的眸子,裹儿粲然一笑,说:“拉钩钩。”
男子知道这是孩子之间的约定方式,但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他有些笨拙的学着李裹儿的样子,用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勾住了李裹儿小巧的手指,女孩手指软软的触感如触电般传入男子内心。
拇指相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