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
那年暑假,我与家人在洪灾临时安置点住了一个来月后得知我家的土砖房因离决口的堤坝较近已被洪流夷为平地,父母本也一无产业,二无单位,早有想法进城务工,也为了我能上好一点的学校,接受好一点的教育,遂决定举家搬迁至百里之外的市里,在所谓的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平房,父母很快在当地找到了工作,我也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每一个城市的边缘都住着一群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们。城市的发展离不开他们,他们却不得不离开他们不想离开的人。
我也有一些不想离开的人,一些离开了就再也找不到的人。
这个城市的边缘也有油菜田,不过零零散散,不成规模,起风的时候见不到壮阔的波浪,身处其中也闻不见浓郁的花香。我怀念家乡那片一望无垠的油菜田,怀念那些夏天的清风与阳光,怀念一起在田间席地而躺沐浴花香的儿时伙伴,我也怀念梅雨时节的阴雨绵绵,怀念那个陪我一起淋雨的少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像我父母这样能带着孩子进城重新安家的姑且也算是幸福的,还有一些不幸的人,他们不得不离开最需要他们的人。
家辉
那个时候我们这帮男孩子都挺羡慕嘉良的,嘉良自小由爷爷奶奶看管,说是“看管”,却经常看不着,也管不了。两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对这匹生性不羁的小马驹可谓是莫可奈何。他是我们小伙伴中最自由的那一个。
嘉良的父母一直在南方打工,他父母在那个厂里待了十几年,期间也多次想过回老家发展,特别是有一次过年回家的时候,年幼的嘉良在爷爷奶奶再三要求下才肯叫声爸爸和妈妈,对妈妈的亲近也总是有所抗拒。小嘉良的漠然给这对年轻的父母心里凭添了几许忧虑,但一想到好不容易从车间工人熬到了管理阶层,回老家又得从零开始,一想到将来嘉良初中高中大学的学费学杂费生活费,怎敢轻易辞掉那份苦熬多年才得到的稳定岗位。
嘉良除了是最自由的那一个,也是最肆意的那一个。我们这帮小伙伴中第一个把头发留长梳成四六分的是他,第一个跨越男女生界线的是他,第一个敢旷课逃学的是他,第一个敢顶撞老师的是他,第一个敢和高年级男生打架的也是他······然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学校开除的依然是他。
嘉良的父亲在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学校开除后立马向厂里请了假赶回家。一到家行李刚落地就向嘉良爷爷奶奶询问事情的经过,嘉良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竖着耳朵听着爷爷奶奶的诉说。两位老人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怪罪小孙儿的意思,反道是有些许自责,说我们老两口老了,不懂怎么教育孙儿,学习上的事帮不上忙,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也无从知晓,孙儿有时在外面被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了也保护不了,有一次看见孙儿红着脸回家,身上还有被人踹过的脚印,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我们老两口只能看着干心疼,学校离家又远,我们又要下地干活,还要看着嘉良大伯家的两个更小的孙儿······大概了解了情况后,嘉良父亲屁股还没在家坐热就领着嘉良来到学校办公室,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乞求学校再给他孩子最后一次机会。
“不是我们不给你孩子机会,是你这孩子真的无可救药了。”
嘉良后来跟我说,他永远忘不了他爸听完老师义愤填膺地说完这句话后的那个表情。他爸那个绝望、失望又无奈、无助的表情从此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办公室里三位老师加一位政工处主任异口同声地在他爸面前数落着他的各种顽劣事迹,像说书般唾沫横飞,这位不善言辞、老实巴交又缺乏教子经验的年青父亲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来学校的路上想好的各种说法和理由都如鲠在喉,说不出口,只能以“恩、恩、是、是、您说的对”来作无力地回应。期间一位穿着讲究(艳俗)的女老师的一个条件反射般的半握拳用食指捂鼻同时皱眉的动作让嘉良突然意识到他爸坐了一夜的火车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已有一股凑近便能闻到的酸臭味。
回家的路上嘉良的父亲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父子俩一路上沉默无语,嘉良不敢走近他父亲,也不敢看他父亲的表情。
到家后嘉良的爷爷奶奶已备好晚饭,嘉良父亲一屁股坐到饭桌前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自顾自地拿着筷子把饭菜往嘴里拔。他累了,也饿了。
嘉良爷爷没再过问,好像预感到了事情的结果,也好像是觉得不管是什么结果自己都无能为力,问了也白问。嘉良奶奶忍不住把嘉良拉到一边:“怎么样,你们学校还收你不?”嘉良羞于回答,嘉良父亲听见了抬头对他的老母亲说到:“嫂子不是有一个亲戚在县中学教书吗,我明天和哥买点东西去看看他,要不把嘉良转到县里读书得了,县里教学质量更高。”
这些都是嘉良离开小镇前来向我告别时告诉我的。我们此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保持着联系。刚开始我每次去县城走亲戚时都会顺便去看看他,后来他也有了一些新的朋友,好像并不是每次我去找他他都有空,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他,后来我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若彤
又一个月末来临,我和家辉如约而至。
家辉上次提到的那个名字,唤醒了我一些久远的记忆,也令我忍不住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