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送走了木叶,转身返回竹室,撑着手慢慢坐在床上,闭上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千秋从门外近来,看老人这副模样,匆匆放下了书本,用手轻抚老人的背部。老人睁开了有些浑浊的双眼,望着林千秋,对他说:“林先生,你看我这病——”林千秋没有答话,面色微沉,抓起老人的胳膊,观察手的颜色,有一点青意,面色又沉了沉,右手搭载老人脉搏上,面色稍缓,但依然有些凝重。
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包裹,包裹不大,可以藏在衣摆之中,里面装着一些比较偏门的药材,功效除了御寒之外,还有一些是治疗刀剑内伤与化解兵器阴气,剩下一少部分是固本培元的。
林千秋取出称量好的一份,放在药罐之中,倒入清水,架上火炉,煮了起来。
萧云看着林千秋的动作,目光沉静,并未言语。
······
两人午饭早早结束了,没有了少年在,老人的饭量少了很多。此时,药已煮好,林千秋从木桌边取来一盏将空茶壶,将药倒入茶壶之中,茶壶水再次满了,取下两盏茶杯,为老人倒一杯,而另一杯接着清水,飘着几叶晒干的竹叶。
萧云喝了一口“茶水”,脸上的颜色好了一些。
林千秋有些严肃地对老人说:“一日一盏茶不够了,现在你必须早中晚,各饮一盏。还好前几日,借给王婶买药的机会也给你抓了几副药材,要不然就不够了。”
萧云端起茶杯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说:“看来我的时日不多了”,眼里闪着复杂的光芒,几许无奈,几许不舍,几许留恋,几许担忧,几许愧疚。喝干了这盏茶,站起身,给林千秋鞠了一躬,“多谢先生三年前出手,要不小老儿早已化成黄土了。”
林千秋避开了老人的行礼,扶着老人坐下,望着老人日渐枯瘦的面容和浑浊的双眼,心中有些复杂:
三年多前,深冬的一日早晨,木叶与大牛、小丫头上山采药去了,自己在竹室之中读书,木叶的爷爷在门外打着自己所传授的太极拳,却不料忽然响起“噗通”声。自己出门一看,原来是老人摔倒在地上,陷入昏迷。于是连忙喊住路过的石铁,将老人送往县里的百草堂。百草堂堂主见是老人,亲自前来诊治,却不得其因。见此情形,自己上前一步,游走四海,也修习一些儒家法门,虽不属医家,但也读过一些医家典籍,可略作一试。百草堂主见此也答应了。把脉之后,发现老人体内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已经有四十年,想起老人是四十年前来到云烟山,是高山寒气也不奇怪,但还夹杂着一股阴气,自己早已荒废的儒家功法微微辨别出这似乎是老朋友的味道,联想到老人曾经参与“麓南战争”,一切有了答案。于是,让人解开老人的衣襟,露出老人干瘦精炼的上半身,布满刀剑伤,百草堂主见此了然于心。这是兵家杀伐兵戈之气的味道。写下药方,自己斟酌之后,也表赞同。老人醒来之后,知道了一切,请求知情人守口如瓶,不要声张。喝药也因此变成了饮茶。那日的老人摔倒,是因为体内早年积累的战场的刀兵阴气与高山寒气相合,这些年一个人苦苦支撑,早已耗干了精力,加上老人身体向来硬朗从不得病,实际上,那是阴寒之气透支元气的表现,平日身子硬朗,而一爆发就将死不远。由此在寒冬,山间寒气上涨,与体内阴寒之气里应外合,老人的身体便撑不住了。
这是第三个冬天了,下一年是云烟山千里云海的一年,今年的冬天会更冷,云烟山要蓄积寒气,云藏高原上的寒气也会被吸引过来的。林千秋眉头皱得更深了,老人怕是很难撑过这个冬天了。
萧云也明白自己这个病,早年大秦皇朝与大宋皇朝发生战争,父亲在战争中战死沙场,而没过多久自己也上战场了,麓南战争,本以为自己也会走向军人的宿命。但没想到最后一箭被挡住了······萧云眼中有些晶莹,虽然战后自己顺利退役了,但似乎上天为自己留下了一个诅咒,普通人难以化解战争留下的伤口之中的夹杂着兵家法门的刀剑之气,于是,那阴气就这样在身体里扎根了。虽然身子骨一直很硬朗,但自己明白,那是外强中干。自己也知道如果住在皇朝南部,干热的沙漠边缘,或许自己这一辈子还可以活得更加长久一点。但自己从来不后悔选择了这里,云烟山,留在了这里,因为木叶的奶奶——夏雨,一个有些泼辣的善良的姑娘,谁能想到嫁人之后变成绕指柔,真的宛如宿命一般:“朝起浮云暮登山,云归化雨空云烟”,那老道人也是说对了呢。想到这里,萧云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嘴里默默呢喃了几声“空云烟”。
只是,叶儿呢?
萧云想起了这个让他有些愧疚又十分疼爱并带着一份怜惜的外孙。有一点,林千秋想的没错,若不是这个孙儿,萧云恐怕早已经走了,半生漂泊,上过战场,走过人间,只是想找一个僻静之地,简简单单的过日子,后来一切也如他所设想,和和美美,却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木叶刚生下没多久,夏雨便因操劳过度去世了,她本身也体质虚弱,不像一般的山野女孩身骨硬朗。而他的女儿也继承了母亲的模样和体质,生下木叶后,感了风寒,落下了病根,两年后离世了。而女婿也在木叶五岁时上山被双头毒蛇咬伤,不治身亡。一家五口,转眼间再剩一老一小,见过了太多生死的他,在那段时间才真正体会到了生死的沉重,还有一份命运的无情与无奈吧。
他想过将木叶托付给林千秋,或者托付给石铁。但想起妻女二人离开时挂着微笑的脸,还有眼中的期盼与嘱托,望着那双天真的带着一丝疑问与悲伤的眸子,他带着木叶走了下来。一个小孩和三个亡者拉住了走向绝境的他,他将悲伤与情感深埋,直到再释放的那一日。八年了,木叶长大,变得越来越像她母亲,也像她奶奶,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牵挂也越来越重了。
不过,似乎时间快要到了,有些不舍,也有些期待。只不过要将木叶的一些问题解决好。想起昨日看到的那本《天下简志》,老人心中一阵纠葛,他理解少年对外边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毕竟他也从那时走来过,只是。偷偷望了望旁边的林千秋,他在低头微微思索着什么,表情有些沉重,眼中止不住担忧之色。
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吧,萧云心里这样想着,却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林千秋还在为老人的病情而头疼,他这一生也没有为几个人的生死操过心,行走天下十年间,更是见多了爱恨痴缠、生离死别,从不停留,也不敢停留,因为他明白,情感这种东西一旦与时光相遇,或者是肝肠寸断,或者是花好月圆,这红尘人间的芸芸众生,与其说是被利益之网相纠缠,不如说是被时光与情感织成的纤线而牵绊。不过,他还是停下了,也逃不脱这样的无边无际的纤线,因为挚友,更因为她,再次停留了,像最初那一次一般,再次停留了。
近十年的生活,让他对这个小镇,这座山有了感情,日久他乡即故乡,他也修道,走的是儒家法门,不断绝人性,自然会有感情,再说他的道法也早已荒废了,自然不会过分避免沾染世情。萧云老人是他挚友之父,也是他所敬重的人,在这里的十年已足以让他对这位老人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一生坎坷,却一直走到如今,让他这位旁观者也有些感慨,命运,给了某些人一生荣华富贵,却给了另一些人一生坎坷流离。但真的有命运吗?儒家至圣孔子也曾感叹“道之将行与,命也;道之将废与,命也。”他又如何知道呢?
抛开杂念,林千秋扶老人躺倒床上,他尝试调动仅存的一点儒家真气,替老人梳理一下身上的几条主脉,虽不能根除,但也可以延缓一些时日。
萧云感受到他的动作,并未拒绝,他相信林千秋是为他好,十年间,他早已看明白,这位私塾先生非凡人,但也是一位真正的儒家士子,君子风骨,沉静也有些冷漠,但心地良善,对木叶也是真的疼爱,要不然他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有些神秘的中年人接近木叶这么长时间。
果然,萧云感觉到身上的几条经脉有些暖意,身上的寒意被驱除了不少。
这是真气,···应该是儒家真气,萧云眼中有些复杂。
“多谢林先生了”
“萧伯客气了,还是喊我千秋吧”
萧云一笑,并未回应。林千秋也习惯了。两人静静坐着。
此时,一个少年正从院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