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没有林千秋的课程。在早晨的阳光里,林千秋站在半学斋前,透过窗户看那些正在聆听先生讲课的身影,当然最让林千秋关注的还是窗边坐着的木叶。望着认真聆听的众人,林千秋有些欣慰,嘴角的弧度也越发扩大了起来,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时间差不多了。
林千秋向山长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向着知行阁去了。他还记着前几日的灰衣男子,以及那男子所提及的宗门任务。走在通往知行阁的路上,目光掠过眼前的道道人影,长安城是他的老朋友,如今细细打量起来却有些陌生,对于游子。
是的,十年久居云烟山下,本来以为自己会在那座山下终老,却不曾想到,有一日会离开云烟山,重新踏上这条道路,只是这与第一次问道时,心里所念的已经有些不同。不过······林千秋心里又闪现过那位女子的身影,有一些东西一直没有改变过。林千秋甩了甩头,驱散了心中的杂念。行走间,继续打量着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繁华一如往昔。
自己竟像个游子了。
于这座城市是如此,于那个宗门,亦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年岁,离开宗门,离开那个伤心地,如今也已有二十年了。摸了摸双鬓的头发,还和二十多年前初入宗门时一样乌黑,自己修道是为了延续她的性命,没想到她走了,却让自己容颜依旧。本来有些忐忑与期待的游子之心,如今又低落了下来。
但,终归还是要回去的。去看一看她,还有自己的老师、师兄弟,尽管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只为她而活,但事实上,林千秋的脑海里滑过很多道人影,知行门里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一群活泼或者儒雅的身影,云烟山下始终微笑的男子,挺直腰杆的老人,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眼睛的少年,以及那个躺在冰棺里含笑而去的纤美身影。
林千秋轻轻叹了口气,到知行阁了。推开熟悉的大门,望着里面来往的人影,接待的仆从,如今已经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了。原来真的过去十年了,林千秋在心里暗道。时光总会以不经意的方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林千秋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上前去,喊住一个仆人,代为传话,就听到了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欣喜的声音。
“林先生。”
林千秋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褐色衣衫的小厮,正微弯着腰,向自己招手,那有些熟悉的面孔满是欣喜激动之色。小厮见林千秋看着自己,神情更加激动了,腰也往下弯了许多,连忙碎步小跑过去,低头恭声道:“林先生好!”
林千秋望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有些疑惑地道:“你是?”小厮听闻,脸上有着微微地失落,旋即收回失落的神色,恭声道:“小人早年是知行书院弟子,曾跟过先生一段时间,公子那时指导小人与其他几名学子功课。”小厮弯着腰,望向林千秋的双眼里满是尊敬之色。
听着小厮的话,林千秋脑海中打开了回忆之门,在时光里寻找着这张面孔,忽然记起十年前自己在此逗留期间,知行书院山长曾将书院里几名优秀弟子托付于自己门下,拜托自己指点一二。虽然那时情绪低落,但看在山长是自己尊敬之人的份上,也没有拒绝。而这位熟悉的灰衣小厮······
蓦地,林千秋脑海滑过一张相似的略显青涩的面孔,记忆里这张面孔的主人比起现在丰满了许多,而且他总是遥遥地跟在自己身后,什么事情只是听着,然后默默去做。相较于别的几个活跃的学子,他确实不怎么引人注目。而那时自己也喊他:小胖。想到这里,林千秋脸上挂起微笑,道:“原来是你,小胖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体重也减了,人也俊朗了,看上去也不畏畏缩缩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小厮听林千秋道出自己曾经的“雅号”,神色激动,他也未想到先生还记着他。眼睛有些泛红,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弯下腰继续道:“小胖能有今天,多谢当初先生的指点。”
林千秋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哪里有什么指点?能走到今日,全是你自己的功劳。”
小厮也跟着笑着,但听闻这话,神色一正,道:“小胖莫敢忘记先生指点。”
林千秋只是笑着,并未言语。
小厮望着林千秋的笑脸,忽然记起了阁主的安排,连忙道:“先生,你是来这里找山长先生吧?”山长即知行阁阁主,不过小厮原来是知行书院的学生,对阁主仍执弟子礼。
林千秋含笑点头。小厮连忙引着林千秋上楼,道:“在前几日,我们就得知了先生归来的消息,山长先生特别命我们这些见过林先生的人每日轮番在这里等着,说是先生这几日就会过来。大家都期盼着能接到先生,不过没想到这好事让我遇上了。”
听着小厮欢快的声音,林千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跟在小厮身后,心里到没有了刚来时的犹豫与沉重,看着前面步伐轻快的小厮,林千秋心里生出一股暖意。终究,宗门也是自己的家。自己也算是回家了吧。
登上熟悉的台阶,在小厮含笑的目光中,打开熟悉的三楼的楼门,林千秋进门就看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他正是知行阁阁主、知行书院的山长,也是林千秋的师叔吴仰篁。中年人正立于一张巨大的实木桌子前,手提着一支毛笔,面前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表情严肃,正挥毫泼墨。
林千秋轻轻走进去,走到桌边,望着中年人的如行云流水的行笔。这是一幅未完成的书法,“知行合一”四个大字只完成前两个,第三个字还缺了一笔。虽然林千秋脚步很轻,中年人还是察觉到了,他耳朵微微抖动,但手里的动作却是未停,迅速勾完最后两笔。回过身来,望着面前这个阔别已久的熟悉的身影。
往日里儒雅风趣的他今日却有些失态,一双眼睛仔细分辨着眼前的人。林千秋看着中年人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旋即微笑着向中年人行礼道:“吴师叔,好久不见。”
中年人听到这话,深深吸了口气,收回快要定住林千秋的目光,即使早就接到了他回来的消息,但真的见到他时,仍然很难相信,缓缓地道:“你还知道回来?”语气之中竟带上了些许严厉。
林千秋听着这位风趣的师叔难得的发了火,心里也是有些无奈。自己的师父最为严苛,终日不苟言笑,虽然众师兄弟都明白师父是面冷心热,但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而自己的这位师叔却很风趣幽默,也从不恼人,因此,深受大家喜爱。
不过,难得的自己这位从不发火的师叔今日也生气了,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见到自己会气成什么样来。自己出门的时间确实有些长了,想着,脸上带着愧疚与无奈之色,道:“师叔,千秋知错了。但您又不是不明白,千秋的苦衷。”
中年人听此也是默然,他这位师侄虽说惊才绝艳,但也是个不幸之人。早年为救治生命垂危的妻子,以凡人之躯登上千丈之高的白玉山,长跪在知行门下,求门人救治他妻子。当时与医家颇有渊源的他的师兄也就是林千秋的师父感其心性,出手为其妻救治,挽回了他的妻子一命。但终究生死有数,顽疾太深,可挽回一命,但却敌不过光阴。他的师兄告诉拜谢的林千秋,他的妻子现在虽然挽回一命,但病灶已深入骨髓,活不过十年,除非去南溟域的海角天涯,找寻到传说中能解世上一切苦疾的鲛人女王之泪。而南溟域距离这里有数十万里之遥,更不要说传说中的海角天涯,普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抵达。
而正当自己也在一旁为这位尚且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叹息不已的时候,林千秋却做了一个让众人咂舌不已的决定。他决定去南溟寻找这鲛人女王之泪。而一旁醒来的女子连忙劝阻,但林千秋意志坚定。见此,一旁站立的自己的师兄动了恻隐之心,道:“你这样去也是白白送命,不如这样,你入我门下,做一个记名弟子,求得道法保身,再去也不晚。”
自己与周围的人听闻连忙阻止,知行门的记名弟子岂能轻易许人?没想到自己的师兄也很坚决,义正言辞地道:“我等身为儒家修士,见义当为,为其善,不为其恶。”众人听罢默然,也就消去了阻止之意。
而一旁的林千秋却不领这情,冷静地望着自己的师兄道:“那我修道,何时能动身,太晚了怎么办?”
众人见此,难得的心里没有生出恼意,反而为此子至情至性所赞叹。只听自己的师兄道:“老夫在此承诺,你在此潜心修道五年,五年之后准你下山。若你五年之内有成,这数十万里之遥,不过也是十日之内的事情。”
见林千秋还想反驳,自己的师兄继续道:“若你舍了这百十斤肉直接去,十年时间,你怕还走不出这中华域。”
林千秋默然,望了望点头的妻子,心下有了决意。径直跪下身子,向师兄磕了三个响头。众人见他执俗礼,也是一笑。
后来,众人都以为,林千秋会在岁月里磨平当时的冲动,包括自己的师兄当时也只是以这种借口拦下这个年轻人,免得白白丢掉了性命。却没有人想到,当日师兄的一念善举,却为宗门挽留了一个千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五年之后,他按期下了山,作别了师父与妻子,只身前往南溟域。
五年之期将至,在众人以为他会空手而归之时,五年之后,他终于带着鲛人女王之泪归来。然而,有些事情或许真是命中注定,也是命运真的喜欢去捉弄世上的苦情人。他的妻子已在一月之前含笑而去。他跪在妻子安然躺着的冰棺前整整三日,出来之后,众人发现他道心尽毁,修为尽失。众人见此都有些叹惋。自己的师兄见他也无心问道,也无心待在山上,便允他行走人间游历,希望能解开他的心结。但众人明白,师兄这也是圆了他的弟子的最后愿望,并不抱多大的奢求。
不过,师兄终究是放不下心,为他这个最小的也最让人心疼的弟子,便让自己暗中跟随,一同下了山,也先他一步入了长安。最后,林千秋自长安一别十年不见,自己也在这里作了十年山长。不过,这终究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