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老人来了之后,萧云的身体好了很多,手脚的青色也渐渐褪去,脸上的红润重新显现。老人显得很精神,每天早晨和木叶一起将太极拳打得虎虎生威,似乎早年军旅的阳刚之气又重新回来了。木叶对老人的变化表示很开心,尤其是每次老人都可以把自己做的饭吃干净,这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为此,木叶很感谢那个白胡子老人,也暗暗责怪自己,和萧云去了那么多次,怎么始终不记得让白胡子老人为萧云检查检查身体,如果早些的话,萧云的身体会变得更好一些。
这一切自然是被关注他的萧云与林千秋看在眼里,老人很欣慰,也很开心,脚步也越发矫健了,双腿也不抖动了,仿佛年轻了很多,林千秋和原来差不多,脸上的笑多了一些,只是望着少年的时候,两眼深处的那抹担忧之色始终无法褪去,反而似乎愈发沉重起来。
这些时日,身体好些的萧云总喜欢坐在窗边,怀抱着那盆向日葵,望着院子里的木叶出神,浑浊的双眼之中,回忆之色比以往更多了起来,望向这片熟悉的大地、山川、院落和一切行人,眼神也多了份温柔,似乎连脸上的棱角也温润起来。只是,望向木叶时,除了欣慰与满足,却还有一份牵挂难以放下。望向正在听林千秋讲解书本的木叶,老人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木叶跟着石铁一起上山去了,只留下萧云和林千秋在竹院里。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翠竹下的石凳上,中间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正是厮杀激烈,两人的表情却是不愠不火。林千秋的一只手正提着茶壶给老人倒茶,他自己身前一如既往的摆着一杯清水。
黑白纵横的棋盘上,老人手执黑子,黑棋之势凝成一条昂天咆哮的巨龙,充满肃杀与狂暴之气,而白棋一方以防御为主,宛如遗世独立的绝代剑客,手持长剑,与执棋之人一般超然脱俗。观棋局势,虽然黑棋气势如虹,却是白棋暗度陈仓,断了黑龙的命脉。但一旁的老人却一点也不着急,浑浊的双眼盯在棋盘上,眼神有些游移,神色平静,似乎对那几个致命之门视若无睹。仍带着黑龙向前厮杀。而另一边,林千秋也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击毙命的门路,轻落几子,挡住黑棋的进攻之势。两人对此竟有着莫名的默契。
如此你来我往数回合之后,萧云率先停了手,浑浊的双眼已变得清明,望着林千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道:“林先生,今日似乎心思不在棋局之上啊。”林千秋举杯饮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微微一笑,却是没有回答。萧云见此,眼中闪出莫名的光彩,哈哈大笑道:“哈哈——倒是我小家子气了,如此,我也不扭扭捏捏的藏着了。”
说着,萧云的神色凝重了很多,眼神越发的复杂起来,道:“千秋”。一旁,林千秋被老人突如其来的称呼镇住了,连面前的一杯清水也打翻了。林千秋没有管它,双眼有些诧异的望向老人,这种称呼,老人从未有过,而以他对老人的了解,他明白老人很难会亲口喊出这两个字。
萧云见林千秋诧异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变得坚定起来,道:“千秋,不知我还是否可以这样喊你。今日我要说一些丧气话,也只是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的疯癫之言,以圆他最后的心愿。”
林千秋听着这话,眼中的诧异慢慢消退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也郑重起来,只是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
“千秋,我的那个傻女婿与你是至交。老头子虽然眼花,但你们间的情谊我还是瞧得明白。你也听我那个傻女婿说过,他当时娶樱儿是何等的不易,我倒不是嫌弃他一个穷书生,而是担心他跟着功名,会带着我的女儿一起坠入凡尘的种种纠葛。我不如千秋你见多识广,但也去过不少地方,上过战场,见过生死,所以只渴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活着。不过,还好,那小子就是一个傻书生,一心痴守我家樱儿,见此,我也成全了他们。即使两人命不长久,我也从未怨天尤人,只当是两人命薄。”
“也因此,在你初来云烟山时,与木槿一见如故,我并没有放下心,反而说了我那傻女婿几句,但我那女婿嘴上应和,心里是另一套,和我一样,倔得像头驴,也难怪他能娶上我家女儿。”老人说到此,倒是无奈一笑。“不过,傻人有傻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竟与一个修士结成好友,引为知己。”
林千秋听此一笑,道:“果然还是瞒不过萧叔,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云听此也是微微一笑,道:“你刚来,我就觉察到有些异样,修为可以隐藏,但气质很难隐去,同是书生,你的身上不仅有浓重的多的书卷之气,更有一股久经尘世、勘破红尘的出尘之气,绝非一般人所有。而常人初来此地,都会因为云烟山之寒气,而有不适应之处,比如我那女婿,就因为体质虚弱,感了风寒,而你也算削瘦,但一点事情没有。更重要的是,你的琴棋书画四艺,不似凡人,而似仙人。我早年也随父亲在长安待过,也曾有幸听过皇朝琴艺大家演奏,却与你相比,差之甚远。”
萧云浑浊的双眼此时分外清明,眼中充满睿智之色,他接着道。
“不过如此,似乎还难以肯定,只是在云烟山下近十年来,未曾得过一场病,当年我大病初现时,众人皆不知是何故,连百草堂主也不知缘由,唯独你把脉之后,便明了答案。而前不久,你调理我经脉之时,所用的更是儒家的中正真气,我当年上战场受过兵家之人用真气疗伤。所以。”
“所以,果然是瞒不过萧叔啊,我知道瞒不了您,只是没想到,刚到这里就被您怀疑。”林千秋苦笑道。
“哈哈”萧云爽朗一笑,“现在我是认不出来了,十年,你也褪去了身上的铅华,眼睛也从最初的有些空灵之气,变至如今的沉静如潭。如果当年你是这副模样,我也只会觉得你是一个沉静一点的书生吧。气质,很重要,决定了我最初对你的观感。”
听着老人的话,林千秋想起了那些过往,那个温润如水的男子,自己来到这里,心结虽然未解,但也不曾料到能够在此结下一段情谊,深深扎根入自己的灵魂,十年来,已无法割舍。那位男子的影响,却不只是自己如今始终挂在嘴边的微笑,还有自己的渐渐变得如他一般的沉静如水的眼睛,似乎可以装得下所有的苦难。
“不过,萧叔如今也是放心不下呢”,林千秋嘴角有些苦涩。
萧云听此,眼神变得愧疚起来,说:“没有,我放心,我相信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你们的知己之情,也相信你对叶儿的真心爱护,毕竟,你要对我们一老一少有什么不轨,我们早已不在了,更不要说这八九年间,你尽心尽力的帮助。而且,你们修士,尤其是儒家修士,不讲嗜杀,而求问心无愧,我们与你又无恩怨。我虽然年纪大,眼睛看不清,但是非恩怨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萧叔你?”林千秋有些疑惑的问道。
萧云蓦地起身,深深向林千秋鞠了一躬。林千秋被萧云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了,立马闪开,去搀扶萧云起来,可萧云就是不动,对着林千秋沉声说:“千秋,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命数不好,连累一家人,妻女早亡,女婿也早去,只留下一个孙儿,说来惭愧,我自己能坚持下去还多亏了这个孙儿,不然自己恐怕也早就撒手不管了。如今我命数到了,但是孙儿还小,请你多多照顾。”
林千秋听老人的话,忙说:“这是千秋份内之事,请萧叔放心。”
萧云还未起身,深深望了林千秋一眼,看着他的眼睛对林千秋说道:“还有一事,请林先生你千万不要将叶儿引向修道之途。”
林千秋听此蓦然愣住了,连搀扶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望着老人此刻的双眼,没有往日的浑浊,清明而透露着一股锐利之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管老人换的称呼,静静说道:“这怕是萧叔你今日真正想对千秋说的话吧。”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林千秋的眼神里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乞求之色。林千秋平静的与老人对视着,说:“我理解萧叔你一生坎坷,渴望安稳与平静,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被尘世的纠葛所牵绊。你寻觅半生,终于找到一个魂归之所,但是普天之下,又有何处能逃避命运的掌控呢?”
说着,林千秋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说:“叶儿,还小。我可以答应萧叔您不去让叶儿学道,甚至可以一直陪叶儿留在云烟山下,对于修道之人,百年时光不算什么,但是叶儿长大之后呢?他自己的想法您是否知道?他虽然先天不幸,但没有背上命运的枷锁,和木槿一样,永远微笑,也有您的坚韧,或许,还有他母亲与奶奶的品德。修道,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这份天赋”,林千秋缓缓吐出几个字,“只是,如果您真的想让叶儿无憾,他的命运应该让他自己去选择。”
萧云瞳孔一缩,没有说话。林千秋望着老人的眼睛,将老人搀扶起来,扶他坐下,继续说道:“萧叔,您也别往心里去,这也是我个人的想法。您可以考虑一下,或许,也可以问问叶儿,他也不小了,时日还有,再说也不晚。”
林千秋走了,萧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好久。或许,自己是有些干预过多了,甚至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不觉,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落,萧云从沉思中退身而出。抬头望向天边的浮云,白云苍狗,宛如命运之手不断捉弄。他想起了老道人的那句卦辞:“朝起浮云暮登山,云归化雨空云烟”,他没有告诉木叶的是,老道人后来又重新占了一卦:“朝起浮云暮登山,云归化雨入云烟”,老道人见此,说:“命如浮云,一念则空,一念则入,全在己身”。这句话他始终未参悟透,但全在己身,却是让此时的他有些触动。
只是,命运,真的可以选择吗?曾经自己怀抱叶儿的手,如今也似乎成为这命运之手的一部分了。而这双手,拿过兵戈,沾过鲜血,似乎打上了命运的诅咒,它干预过的人,似乎大多都不在了呢。是战争与鲜血的诅咒?还是在这尘世中不断苦苦挣扎的自己,本身就是命运的诅咒?是否应该让叶儿出去,以逃离自己的诅咒呢?
叶儿,望着那座云烟缭绕的山,少年就在那座山上,但却不知在山上何处,或许,少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有了走出自己羽翼之下的能力,甚至在用稚嫩的双翼庇护着日渐苍老的自己,想起前几日木叶与林千秋请白胡子老人过来为自己治病,心里泛过一阵温情。
可是,自己似乎也可以让少年永远就在这云海之下,云烟缭绕之中,虽然自己或许不知道少年在云海之中何处,但自己能确信的是,云烟缭绕,让少年无人知晓,正如,这偏远的云烟镇,可以将更多的人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下,无论是天才,还是常人,无人知晓,化归平凡,虽然平凡意味着默默无闻,但同样意味着平安,虽然似乎极为脆弱。
云烟下的无闻,终须庇护于云烟。正如命运下的安乐,也要奢求于命运的慈悲。萧云心里,似乎越发迷茫了。
······
翠竹亭亭,浮云缥缈,一者四季翠绿,一者变化无常。然而,天地造化,却使云烟缥缈之处,育亭亭翠竹。命运之事,谁又能说的清楚。在云烟山下,不知此时,命运又借了谁的双手、谁的言语,轻起波澜,与不久之后的一场小雨搅动了这山间的云烟,也掀开了历史的大幕。
世间之事,往往是在一时一瞬的白云苍狗里,化成了亭亭竹林,以成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