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阳春三月,小城的枝头布满了嫩绿的叶瓣,欣欣然,正张开迷蒙的双眼讶异地看着这个还算宁静的小城,因为像深圳、海南这些经济特区都已经慢慢开始有了热度。
申玉凤骑着自行车,在这孩儿手拂面一般的春风里,有一种青春的萌动,虽然30出头了还没有对象,她并没有焦躁的急于嫁掉自己。她把车稳稳地停在了新华书店门口,她要去找几本财务管理方面的书,下一节课里这些内容会有些涉猎,她不想让学生听得云里雾里。
从书店出来,她把买到的书放进自行车前的车篓里,打开车锁准备撂腿上车时,听到了一声“申玉凤”的急切叫声,她赶紧并住腿站在地上循着喊她的声音望去:
“哇,张老师,怎么是你”?
这位张老师曾经是申玉凤知青点的带队老师,近50岁的年纪,中等身材,可能是保养得好的缘故,张老师显年轻。一晃几年过去,此时此地的一声呼喊,有点久别重逢的味道。寒暄之后,张老师抬腕看了下手表,对申玉凤说:
“饭点到了,走吧,一起吃个饭”。
饭桌上,申玉凤知道了张老师目前在正有热度的新开发的特区海南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公司,听说申玉凤还是单身一人,张老师热情地邀请她到海南发展。他们互留了通信地址,反复地说着:
“来信”,
“书信联系”。
一个星期后,申玉凤收到了张老师的“鸿雁传书”,一来二去,信件由开始的“仰慕、欣赏”到“情”呀“爱”的字眼出现频繁,张老师向申玉凤发出了召唤——“到海南来”。
张老师殷勤地到机场接机,安排宾馆,接风洗尘,对外介绍申玉凤时也是恰到好处——“这是我公司的会计”。申玉凤在小城对人也是说“我在海南的一家公司带着帐”。
酒尽人散,张老师送申玉凤到下榻的宾馆休息。张老师领着申玉凤进到房间,他轻轻关上房门,摁上小锁,一把将申玉凤搂在怀里,沙发上,浴盆里,席梦思床上、、、、、、
再去海南时,申玉凤和张老师已经黏糊得不行,商量着给已经怀上的孩子起名字,男孩叫张扬?张帆?女孩叫张帆?张扬?
次年8月中旬,申玉凤产下一男孩。
02
8月底,申玉凤所在的学校有条不紊地做着开学前的准备工作,却被一通吵闹彻底地打乱了秩序和宁静。张老师的老婆带着张老师告状来了。他们先是在学校的主管部门告了一状,接着来到学校找申玉凤对质。可怜月子还没满的申玉凤仓促上阵,被堵在宿舍的走道里,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里,被张老师的老婆抢白的:
“你还不承认,你是x月x日在武汉xxx医院生下的一个x斤重的男孩、、、、、”
申玉凤还在发着微弱的申辩声,仗着老婆威力的张老师却举着拳头要向申玉凤砸去,被劝架的老师抱着张老师才算解劝开。
在计划生育一票否决的大环境下,申玉凤被当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反面典型准备接受处分,她拖着未满月的身子,被叫到上级部门训话、写检查、接受各种批评的声音。
舆论几乎是一边倒。
“张老师也是的,都要做爷爷的人了,还来招惹人家大姑娘”。
这个声音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淹没。
大家兴趣不减的就是申玉凤怀着宝宝的时候怎么没有被人发现,当时学校里有三个年轻老师怀着小孩,预产期的时间前后差不了多少,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她们身上,没有人关注她。有人后来回忆,曾经和她面对面说话,只是觉得大热天她的衣服穿得有点多;背影看着有点异样,有点孕妇的怪异感,但一想到她没有结婚,也就没有人硬往哪上面想了。
要知道,那个时候结婚后想要孩子是要申请生育指标的。有的单位年轻人多,只能按结婚时间的先后分配生育指标,有的怀孕了因没有指标只能做人工流产,或者自己做好避孕措施,等有了指标才能生育。而申玉凤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孕期一路进行到底,将孩子生下,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事情坐实,这让主管部门和学校的一把手都很被动。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有人又将以前的事穿凿附会的牵扯起来,把申玉凤说成了一个当然的生活作风不好的女子。
在即将开学要上班的时候,申玉凤是以“做了痔疮手术’’为由请的一个月病假,却被闹成月子里伤心受气坐不下去的局面。
其实,在计划生育那样的高压态势下,申玉凤能够顶着那么大的风险把孩子生下来,该是得到了张老师怎样的信誓旦旦的承诺,才会于自己的名声不管不顾而生下儿子!
03
事情平息下来后,申玉凤失去了当年的工资晋级,算是一种处分,并按规定交缴了二倍于全年工资的罚款。想起在海南的宾馆和张老师一起为孩子起名字的场景,想起他在学校闹事时的那张扭曲了的脸,申玉凤悲从中来,她伤心、楚楚动人的可怜样子,不禁让母亲搂着她不停地劝慰:
“月子里不能哭的,不能生气的,会落下月子病的啊“。
望着没有能吃自己奶水的、又瘦又小的从此没有了亲生爸爸的儿子,申玉凤决定儿子随自己的姓,取名申一晨,意寓早晨出生的儿子能有一个好的未来。
虽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但小一晨是无辜的,申玉凤的母亲把照顾一晨的担子接了过去,哥哥也以家庭里男性的角色给了小一晨强有力的保护。
申玉凤本来不高的个子,因为这事更是总低着头走路,从不主动和同事搭讪,满怀同情心的男老师说“没事,你把儿子带来玩,我第一个抱他”,可申玉凤觉得这是一种怜悯,她丢不起这份自尊。
外婆带着小一晨打预防针,大热天用一条浴巾将孩子裹住,当护士叫到“申一晨”的名字时,外婆感到有人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将遮住一晨脸的浴巾往下拉了一把。
养育一个独生子女的费用还是昂贵的,很多家庭常常是两边老人贴补。申玉凤的娘家不是很宽裕,父亲是一家商贸公司的退休职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做清洁工等打打零工。哥哥和嫂嫂开着一家餐馆,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当时交的罚款还是哥哥嫂嫂拿钱出来替交的,申玉凤对嫂嫂说“等缓过来了,我还给你们”。
她开始四处代课,财务、会计这一类课的老师还是比较吃香的,不论是培训还是各类学校的相关课程,不论课酬多少,她都不推辞,她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以至于她母亲在洗衣服时发现她一个月来了两次例假,心疼的恨不得叫停她的一切代课。
好像天生就是为课堂而生,申玉凤只要一站在讲台上,就会神采飞扬,什么烦恼都抛在了脑后。她有点带磁性的声音,加上她几乎没有“嗯”、“就是”、“然后”等语病的讲课风范,一气呵成的语言表达,很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她的综诉部分总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让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她的实务部分又总是深入浅出,结合实际,使初次涉猎此业务的学生能很快的找得着“北”,进而领悟其中真谛,整个课堂因为她的一张很有个性的“嘴”而生动活跃,她因此是整个学校里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
讲台上的申玉凤和生活中的申玉凤是一个风格、气质都有很大反差的人,如果不明就里,看到讲台上的申玉凤你不能理解生活中的申玉凤为什么郁郁寡欢。
04
一晨在外婆的细心照料下慢慢长大,但是认生、胆小、敏感使一晨看上去就不是那种阳光型的小男孩,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申玉凤也感无奈,只能是买一些书籍给他看,一晨因此读了一些简易版本的国内、国外的名著。
转眼间,一晨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因为交了罚款一晨才上了户口,可是户口对应的小学却是郊区小学,不得已,申玉凤又交了一笔赞助费才进了小城中心的那所口碑很好的小学,本来快还清哥嫂的钱只能又往后推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每次路过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一晨都会要买吃的,今天“我要波萝豆“,明天“我要旺旺小馒头“,满足了一晨的要求后,申玉凤想到了一个办法,一晨也同意,那就是每天给一晨5毛钱的零花钱,一星期三元伍角。从那以后,一晨不再要小卖部的零食了,他把每天的零花钱攒了下来,为自己买了小人书《金刚葫芦娃》,给外婆买了一块电子手表,感动得外婆搂着一晨亲了又亲,不停地叫着:“我的好外孙,我的乖一晨“。
没有办法,申玉凤只能更加拼命地挣钱,她现在除了代课,还接了同学为她介绍的公司财务代账。因为有了好的口碑,老板之间相互介绍,申玉凤一口气代了几家公司的帐,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那天,在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她坐上了开往B县的班车,去给公司报税。从班车上下来,天已擦黑,肚子也有点饿了。她拿出随身带的馒头,在一个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啃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从眼前走过,一男孩银铃般的笑声让她看呆了这三口之家散步的场景,那份温馨就像蜂王一样蜇了一口她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处,瞬间,她的喉头哽咽,泪水合着馒头一起咽了下去。
第二天报完税后,老板给了她当月的工资并要留吃饭,申玉凤谢绝了。老板一儿一女,女儿是超生的,为了掩人耳目,他老婆在快要显怀的时候在一个山区的村子里呆了好几个月,直到满月才回到城里。几千块钱的罚款换回一个可爱的女儿,他觉得千值万值了。他说他亲眼见到山区农村为了完成计划生育指标,将已经怀孕7个月的准备生第三胎的东躲西藏的就为了生个儿子的孕妇用麻袋蒙住头送去引产。
申玉凤自己的母亲在医院做清洁工时,也碰到过一小伙子清晨跑步时往垃圾桶里丢东西,等她母亲去清理时竟看到一个发育完全的女婴尸首。后来才知道是卫校的一个学生为了保住学籍,学医的男朋友给她引产拿掉的。
申玉凤在法院工作的一个同学,老婆失踪几个月后带回来一个男婴,说是捡来的,因为已经有个女儿,这个“捡回来“的男婴费了很大周折最终才上了户口。
每每听到这样的“八卦”,申玉凤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05
几年下来,申玉凤还清了哥哥的钱,还买了学校的福利分房,父母去世后,她和一晨住进了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长期的劳累,过度的透支身体,申玉凤胃穿孔住进了医院。申玉凤将五屉柜的一把钥匙交给一晨让他拿出存折取钱交付住院费,一晨在从未进去过的抽屉里无意中翻到了那张“计划生育违规罚款”单,一直以来对爸爸的未解之谜,驱使他拿着罚款单找到舅舅:
“舅舅,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
舅舅的叙述,让一晨尴尬、羞惭、愤怒、、、、、这些年妈妈的幽怨、沉默,妈妈深夜默默的流泪和留给一晨蜷缩在床上孤单瘦小的背影,还有妈妈年年月月在外的奔波劳累,原来都和这张小小的罚单有关,一晨庆幸自己一直绝口不提爸爸,真是给予了妈妈最大的安慰。
这以后,一晨就像变了一个人,在应该是叛逆的年龄,他却有了完全相反的遵从和顺从,他帮着妈妈做家务,甚至学会了炒菜、做饭,他帮着妈妈打印财务报表,他为着外出的妈妈留着回家的灯;最关键的是他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小城的省重点高中,为妈妈省下了一笔择校赞助费。继而他又一路高歌,以600多分的高考成绩考取了天津南开,四年后被保送本校化学专业读研。他想让妈妈为自己骄傲,他想让妈妈抬起她压低了多年的头,他准备申请到美国读博。他申请学校的标准不是看学校的名气,而是看哪个学校能够给出更高的奖学金,他希望自己能够经济完全独立,不再让妈妈为自己操哪怕一丝一毫的心。
06
像往常一样,一晨打开邮箱查询邮件,一封来自美国某大学的offer让一晨兴奋不已,这所大学给出的奖学金超出了一晨的预期,学校的专业排名在美国也还比较理想。一晨没有多想就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一遍、两遍,三遍,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一晨想,索性坐高铁回去一趟,看看妈妈,也告诉她这个消息。几个小时后,一晨回到小城。他径直打开家门,高兴地叫着:
“妈,我回来了”。
整个屋子除了一晨说话声的回音,出奇的安静,给人一种莫名的不安,他放下双肩背包,朝妈妈的卧室走去。
一晨看见妈妈躺在卧室的床上,他以为她在休息,一晨轻轻推了一下妈妈的胳膊叫了声:
“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有反应,一晨看一眼妈妈,发现不对,嘴唇怎么没有一点血色,再俯下身看看妈妈,感觉已经没有了气息。一晨一时回不过神来,感觉到了天旋地转,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哽咽着打通了舅舅的电话,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经勘验,申玉凤距离勘验时已去世15个小时,即在当天的凌晨2点走完了她58年的人生。
一晨独自一人清点妈妈的遗物。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看到了两个本本,一个是病历本,病历本上详细记录了每次就诊的时间,病因。原来,妈妈在半年前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处方处置栏里除了几粒止疼药,几乎没有见着治疗肝病的药物,显然,她放弃了治疗的希望。
另一个本本是墓地产权证,上面赫然写着“申玉凤,西区5号”。
下葬的那一天,工作人员领着他们前往墓地,负责销售墓地的工作人员介绍说,前一个月的时候,申玉凤来到墓园申请购买一块墓地,当听到介绍西区因为地势偏、不好卖而又有折扣时,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地理位置最不好、折扣最多的那块墓地作为自己身后的栖身之所。
一晨和舅舅一家人来到申玉凤购买的墓地前。仔细一看,为什么打折?原来这块墓地几乎是整个墓园的最边缘,虽然边上有条小路,但是几乎不可能有人走来。清净,不被打扰,这像极了申玉凤生前的作派。生前边缘一生,身后边缘一偶,像极了申玉凤58年的清冷、幽怨。
墓地座南面北,可以想见,申玉凤最深的牵挂是北方打拼的儿子,她想用自己的守望为儿子带去福音,虽然她没有等到亲耳听到儿子漂洋过海去深造的消息。
工作人员极其认真地做着墓地的安放准备工作,该放骨灰盒进墓地了,却见一晨抱着申玉凤的骨灰盒,两眼盯着盒子,悠悠地、喃喃自语的:
“这是我妈,这是我妈,这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