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山,隰生宗。
海碧色的花瓣从树上坠下,打转、飞舞。
它们随着山中的微风与明丽的日光,一同落在少年翻动的书页上。
观书的少年一袭白衣胜雪,双眉之间隐约透着未脱的稚气。他的嘴角带着温和而浅淡的笑容,像极了天上的飘云淡然。
这时,有个青衣弟子走到少年的身边,执剑作揖道:“师兄,宗主要见你。”
谢微尘这才合上书,看向来人,问道:“父亲?”
“是。”那弟子回道。
谢微尘听罢,放下了手中的书,对青衣弟子道:“走吧。”
海碧的花,成片成簇地在空中翻转着,谢微尘也一心走自己的路。
他的父亲是隰生宗当代宗主——观微。
也是南方道宗天玄六真人之一。
据说,他已经两百多岁了。至于为什么是据说,是因为谢微尘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多大了,而他自己却只有十六岁。
或许严格地说,他只有十五岁半……
他叫谢微尘,父亲说谢——言、身、寸,便是教他言谨、身端,做事有分寸,乃大姓;微尘——便是微若尘埃,在布满尘埃的大千世界中去看不一样的风景,即是“道”。父亲希望他能够做一个如同他名字一般的人——言谨、身端、微尘。
碧水畔,山北岭,晦明楼。
“师兄,弟子告辞。”
青衣弟子将谢微尘带到晦明楼就离开了。
谢微尘看向树木枝叶间的青衣渐没,眸光像秋风潋滟般闪烁了几下,才走进晦明楼。
这里不是父亲的住处,而是隰生宗的万卷书阁,是隰生宗弟子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地方。
这里有隰生宗数千年来在四方、四族和道宗之间收集的神书和术法之书,所以有传闻说:看一日晦明书籍,抵百年勤苦修习。
当然,这是谢微尘生平第一次来。
山青色的绫罗高悬在晦明楼的四围,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真锦的帘幕,在十一层高的楼中呈水滴状的冰棱悬浮在楼的中央,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恰有十一块浅蓝色的冰棱。
谢微尘抬头,向上看。
在数重帘幕后,有一道属于父亲的身影一直在等他。
他从盘旋而上的楼梯口向上走,所过之处都是通向楼顶的巨大的书橱,一本本泛黄或新蓝的书籍排列地井然有序,随着楼梯的向上而向上。
鸢尾花一样颜色的珠玉串连成珠帘,垂在绫罗的面前,闪着紫色的莹光,而越往上那光亮越暗、那紫色越显得乌黑。
谢微尘终于在十一层楼的一处停了下来,他轻轻掀开锦帘,对面前的父亲恭敬地作揖——纵使父亲身背于他。
观微听到身后的动静,便转过头来,正迎上谢微尘明亮清澈的目光。
观微笑了。
谢微尘也笑了。
观微身着黑白阴阳的宗主服饰,高高的碎玉道冠垂下几片银叶,在万般黑发中有数缕白发,他没有留灰白的花胡子,只有一对灰白的眉毛。
他问:
“可知道这玉珠为何越是往上越是无光吗?”
“微尘愚钝,还请父亲告知。”
“这玉珠,是隰生先祖自邾水深渊找来传说中的霖玉,以高深的功法凝练而成,每一颗都通着天地灵气。只要有门中弟子来过,它就会亮上一分,而至今能来过晦明楼高层的屈指可数,因此你所看到的不同于底层的明亮……”
“原来如此。微尘受教了。”
观微伸出苍老的手,从珠帘上信手取下一枚玉珠。
“有件事情,也许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嗯?”谢微尘困惑。
观微温和而缓慢地说道:“十六年前,人族允中的冰源融化,我在那里发现了你,并把你带回隰生,取名微尘。”
观微在谢微尘错愕的目光中,自顾自地将乌紫的玉珠放在手心,用源源不绝的蓝色光芒包围它、融化它,继续说道:“后来你日益渐大,我想教予你道宗的道法,让你成为会术法的道人或是能卜算天地的卜者,可是,我那时才发现你的经骨与凡人不同,根本无法与常人一般修炼。”即使我试过了千万种方法。
谢微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他声音微颤说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并非父亲的亲子,只是没有想到……我的身世竟是如此。还有道法……”
是为父母所弃吗?
多少年来,在高山之上,师兄弟们读书时,他在看书。
师兄弟们执剑时,他在看书。
师兄弟们下山除妖邪作乱时,他还在看书……
父亲从来不教他,也不让人教他修法,只是因为他不适合。
观微手心上的墨色液体渐渐被凝固,凝成了一块镂空的玉佩,他用法术轻轻地从流云广袖中引出十几根红线,它们依次窜过镂空的乌紫玉佩的上方空隙,轻盈的蓝光再次闪现,那玉便成了一块完整的玉佩。观微又从道冠上取下一片银叶,镶入了玉佩当中,折射出别样的银光。
他亲手将玉佩系在了谢微尘的腰间,并颇为怜爱地摸了摸他的乌发,道:“微尘……也许要下山了。”
谢微尘双膝跪下,眼泪像珍珠一样,啪啦啪啦地落下,打湿了观微的道袍,“父亲……”
他想问为什么。
“起来。”观微伸出手,扶起谢微尘,他拭去了谢微尘脸颊上的泪痕,他说:“本宗是你的父亲,也是隰生宗的首座。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为什么无法修道,但是父亲告诉你,这世上并非人妖魔道的世界,还有神……既然人妖魔道的法你都学不了,那就去万里云天外寻找真神法决吧。父亲……无法抗拒十三位长老的要求,所以未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孩子……”
隰生宗,是天地间唯一一个超过存在六千年的宗门,当今多少世家的先祖是出自隰生,修得隰生道法。而隰生宗十三长老的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压制隰生宗主。
十六年前,隰生宗主观微已经做了一件足以让十三长老以权压他的事了——收子微尘!
如今,十六年后。谢微尘在隰生宗中毫无作用,他们也没有义务去允许隰生留下一个“废人”。
“他们……”谢微尘哽咽地喃喃道。“父亲,微尘明白了。”
“孩子……神之道,不易寻,若是找不到,想回家了,父亲倾尽所有也会带你回来。”
观微轻轻地说着,眼神迷离飘远,若有所感。
谢微尘白衣依旧胜雪,他含着泪笑着。“嗯……”
观微用手指拂开谢微尘眼角的发丝,淡淡地说道:“道法自然,一切缘起只因缘结,离开,只是相遇的开始……”
谢微尘微微眨眼,最后一滴泪掉落,在看不见的地方像涟漪一般漾起了淡淡的金光,久久不绝……
观微留下谢微尘一人独自离开了晦明楼,楼前有个白衣道士背对着他。
观微脸色乍变,他双手成印,将他与白衣道士封闭在一个隐逸的空间中,外人无法用肉眼看见。
“你……怎么会是你……”
白衣道士侧过脸,他的一只眼眼瞥向身后的观微,他笑得细水长流,“交易,才刚刚开始,何必如此惊讶。”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观微愤然。利用了隰生宗还不够吗?
道士渐渐收敛了笑容,他自带寒气凛冽地说道:“我家主子只想与隰生宗合作,解决——他……”
“他……”观微的脸色顿时暗下,“凭什么?”
光芒暗淡中的道士哼了一声,转过身来,“你不会忘了,一百三十七年前,他做了什么事吧?!”
“一百……三十七年前,”观微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只不过——那样东西本宗是不会借的!当年的事情,他难道还嫌没有祸害到天下吗?纵使他是无上之人,难道人命于他而言就是草芥吗?你快走,被长老发现了,本宗是不会救你的!”
“呵呵……呵哈哈哈……”
悠荡的笑声萦绕在观微的耳边,道士腾空跃起消失在空中,在空气中遗留的一句话不留一字的传入观微的耳中。
“怎么?是不敢面对他吗?放心,我家主子只是活得太久了,有些腻,所以才想杀了他。至于——那样东西,你不是已经交出去了吗?”
“体内有着主上圣弗的人,能修炼,那倒是个奇迹。你妄想神迹,哼……简直愚不可及!”
观微气血上涌,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雾。
他说的是,是……
竟然,是他害了他。
世间最愚蠢的事,便是自以为的聪明是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