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随着下朝的队列走出了大殿，这个时候正是上午，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明明是早已料定的结局，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的悲伤？为什么，在史籍中读到的无数的政变，兵戎相见，家族反目乃至是朝代更迭，都不曾有如此的凄凉？
有些景象是永远无法用一支笔就能描绘出来的，有些记忆是永远无法用几句话就能勾勒全貌的，更何况是史官的寥寥数语。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无情这两个字，是任谁都不能想象的。
苍天已死。那个叫张角的野心家说的其实没错，就算不是黄天当立，至少，苍天已死。
苍天既死，仁义，善良，忠诚，廉耻，就要被更多的人淡忘，时代的主旋律变成了屠戮与诡谲。
马腾如果是一个文官的话，他大概会哭的吧？可他不是文官，他是个军人，他在西凉呼啸的风声之中戎马半生的家族领导者，是个已经被榨干了悲伤与怯懦的人，他所剩下的，就只有就只有愤怒，就只有不羁，就只有反抗。
而他又有力量反抗。
董卓，这些年来他唯一一个看走了眼的人。那么好啊，来吧，谁怕谁。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抱歉，马将军。”年轻人为自己的冒失向他道歉，可语气匆匆冷冷，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不要紧。”马腾理解他的失魂落魄，每一个忠于或曾忠于这个帝国的人此刻都会失魂落魄，所以他想要安慰那个年轻人一下，“你……”
马腾一愣。
年轻人不见了，马腾回头发现了他的背影，他在道歉之后没有停留，径直向着与下朝队列截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进宫的方向走去，步伐急促，呼吸更急促，心跳比呼吸还急促。马腾品出了年轻人鼻息之间的味道，急切，兴奋，紧张，义无反顾。
董卓于此时从大殿内信步而出，脸上洋溢着那种让人厌恶的恶心臃肿甚至有点色迷迷的微笑。
马腾明白这小子想做什么了，他想阻止，可晚了一步。
年轻人苍鹰一般暴起，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冲向十几步之外还在淫笑着的董卓！
可这十几步的距离他只冲了一半后就无法继续向前了。一道獠牙般的银光从他的身体穿过，短刀刺透了他的左胸，殷红的血液迅速地浸透了他的衣服，并同时剥夺了他的移动能力。
持刀的人冷笑一声，身上银灰色的盔甲反射着阴冷的光芒。
董卓亲卫，“无痕”部队首领，华雄。
华雄把短刀从年轻人的身上抽出来，随着几缕血丝的飞溅，年轻人仰面栽在血泊之中，手中的匕首还在颤抖着。
距离十几步就发动攻击，别说是华雄，就算一般的卫士也反应的过来吧。
“怎么，又是个不要命的么？”董卓对于这场发生在眼前的刺杀淡定的很，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的样子，然后在心里暗骂一句妈的总有刁民想害朕。
“看起来是的，大人。”华雄都没有多看那具倒在地上的躯体一眼，径直转身对董卓作了一揖。
“一群不长记性的东西。”董卓摇摇头，讥讽道。
“不过不得不说，选在这个时候进行刺杀倒是个明智之举。”华雄瞟了一眼血泊中的年轻人，“那么大人，这个家伙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还用得着我告诉是你么？和之前其他的垃圾一样丢掉就好了。”董卓边说边自顾自地走着，掠过了还保持着行李姿势的华雄，以及躺在华雄背后的年轻人。
“属下的意思是敢于在今天这个时候行刺的人之前必定做过周密的计划并且可能会有幕后的支持者。”华雄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对背后渐行渐远的董卓说，“所以属下认为还是有必要去调查一下……”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突然一股杀气如浪潮般席卷而来，那个已经被视作一具尸体的年轻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而这个时候年轻人的位置恰好处于背对背的华雄与董卓之间！在这一瞬董卓处在自己多年贴身护卫的支援范围之外，他臃肿的身躯彻底变成了一块案板上的猪排，任人宰割！
原来这就是年轻人从十几步之外发动突袭的原因！他不是不知道从近一点的地方发动突袭成功率会高那么一点点，他也不是只能被华雄吊着打而已，可是凑近一些所提升的成功率还是太微不足道了，而且这必然导致华雄对他下手更重，更致命，甚至会在他倒下之后再补上几刀，那样的话就真的没机会了。相反的，从稍远一些的地方发动攻击可能会使华雄略微的放下戒心，就不会执着于是否在第一时间要了他的命，这样以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次机会就出现了——也就是现在！
在所有人都失去戒备的情况之下董卓就会主动地离他更近，更近，近到连华雄都不足以反应的距离！只是马腾有一点没搞清楚，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在心脏中了一刀的情况下不仅没死还能够积攒如此的生命力以发动再一次的袭击？
不过这个问题至少在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年轻人成功地突破了华雄的防线，做到了长时间以来几批刺杀者都未曾做到的地步！……而且他受了重伤，此时就算杀了董卓也必定会死于华雄之手……换句话说，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他把他自己纳入了牺牲品的范围！
马腾在这个瞬间猛地攥拳，拼了！凭着自己的实力，在禁军部队和无痕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应该可以接应年轻人一下让他活着出来，这小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家伙，他的勇气，心智，忠诚，以及必死的决心，这一切都是让这个帝国重新焕发生机所必不可少的东西！自己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那把匕首径直冲向董卓的后心，它变得更快！董卓显然已经察觉到背后的不对劲了，可是他已经没法回头，如果他那么做的话，很好，他那颗肉球一样的脑袋会从鼻梁处被横切成两半！
董卓的目光呈现出昨天大殿上孙坚那样的涣散……而时间的紧迫，甚至都不允许他做出一个表情！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如果匕首的尖端继续向前挺进一寸的距离，整个帝国的历史就将被改写……可是很遗憾，它已经无法继续向前了。
因为紧握着匕首的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另一人紧紧箍住，不能再动弹毫厘！
身高九尺，体型雄壮，眼神之中永远透着一股对众生的不屑乃至蔑视，按理说这样一个人不论在哪里都足以引起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可是年轻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马腾也不知道，前一瞬间他所处的地方还只有空气，而后一秒钟就出现了这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家伙。
马腾心里一紧。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
空气中传出轻微的爆鸣声，突如其来的怪物只是稍一用力就捏碎了年轻人的腕骨，再一用力，年轻人整条手臂的骨骼都纷纷断裂，这样的一只手已经无法再握着匕首了，于是它脱落，可还没落到地上就被那个怪物握在手中。年轻人承受着如此的剧痛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双眼怔怔地盯着天边不为人知的某处，无奈而苦涩地微笑着。
“华雄将军下次注意一点，这个人的心长在右边，”怪物冷冷地说，“你可以干脆把他的头砍下来，或者，两边各来上一刀。”
怪物边说着，边就这么做了。那柄原本用于刺杀董卓的匕首穿过了那个热血洋溢的胸膛，终于那颗不羁的赤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是在下的疏忽，麻烦吕大人了。”华雄转过身面对着没有多余表情的怪物和依然惊魂未定的董卓，“我马上去把尸体处理掉。”
校尉伍孚，永汉元年九月朔，因行刺董卓未遂，当场被杀。
苍天已死。苍天已死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悚地站立着，而马腾紧握着的拳头颓然一松。他在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转身离去，面无表情，心中却正在肆虐着一场摧毁一切的海啸。
马腾抑制不住地想要骂娘，想要杀人，想要把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架在火上烤一烤再用炼出来的油点灯……可是这个地方并不是他的主场，换言之，他无法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
洛阳这个地方他真的是不想再呆下去了。于是他自觉的加快了脚步，里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越远越好，既然现在没法杀了那家伙，那么就在将来的某一天带着自己精锐的部队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找他算账吧。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一瞬，北宫的大门已经矗立在马腾的身后，他离开了，下一步就是离开这座城市，到那个自己说话有人听的地方，带人回来算账。
“就这么走了么，马将军？”就在这个时候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于是他站住，回头。
华雄。
“有事么？”马腾轻描淡写地问。
“看那边，”华雄伸手指着马腾的侧后不远处，“您的随从们已经候在那里了啊，看来您是迫切地想要离开……离开做什么呢？”
“我说我是想离你远一点你信么？”马腾吐槽。
“哦，那可真是遗憾。”
“开玩笑的，西凉重镇不能没有人坐镇指挥，我已经离开了二十几天，倘若边关告急就不好玩了。”
“边关告急？大概在您回到西凉之后才会边关告急吧？到时候太师大人这桌子上就会堆着一叠叠的战报，说征西将军马腾率军突破长安、潼关，一路东进什么的……”华雄摇了摇头，“那可是有够糟糕的。”
“你想怎么样？”马腾冷冷地问。
“没想怎么样，只是善意的提醒一下，请将军搞清楚当今天下最强的男人究竟是谁，面对着马腾不怀好意的诘问华雄依然微笑着，“如果将军还是要为了所谓的大义而鸣不平的话，就尽管带兵来打好了——这是太师的原话，他让我捎给你，而就我个人的角度，也只是请将军看清形势，不要葬送了西凉马氏名将世家的名节，仅此而已。”
“哦是么？”马腾微笑着，“真是多谢太师的好意啊，请华雄将军带话过去，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嗯……果然是这样没错……虽然太师似乎已经准备好应付你们的来犯，可在下却认为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而且还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华雄目光一沉，“就是让将军回不了西凉，如何？”
“怎么？”，马腾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怀好意，“你想试试？”
“您倒是挺自信的……可是不要忘了，这里并不是西凉，而是洛阳！”华雄的语气突然变了，他往前逼了一步，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栗色的瞳仁猛然间压低了目光，这一系列的动作另两人之间的温度骤降，马腾感受到了这不怀好意的气息，在这一瞬间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心中的想法出乎意料地凸显出来——要他的命！
这就是所谓杀气么？
应该是了，华雄是个猎人，是一条埋伏在江边浅谈中的鳄鱼，他的杀气通常都遇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能够感受到他杀气的人，要么是实力远胜于他，要么就是……
是他已经盯上的、处在弥留之际的猎物！
他说得没错，这里是洛阳，是董卓的势力范围，如果这些人真的不顾一切的话杀掉他易如反掌！
可是这只正在猎杀的鳄鱼却突然停下了。有那么一瞬间，华雄觉得自己身处在同样的掠食者的目光之中，自己对眼前的马腾所流露出的一切意图都存在于那个目光对自己的凝视之中！在这个地方自己才是最权威的猎食者，有什么人竟胆敢以自己为目标？
那目光来自于不远处马腾的随从之中……那个少年！华雄猛然间想起昨天发生在朝会上的那一幕，自己的一剑直逼孙坚胸口，虽然他并不会就那样杀了孙坚，可是他的那一记奇袭竟然被那个少年破解了！在此之前它从未失手过。
马超。
“哈哈哈……”华雄突然之间恢复了平静，他轻笑了几声，“将军还真是严肃啊。在下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请将军海涵，卑职告退。”
他按着剑的手放下来，在刚刚回过神来的马腾还未能发出疑问的时候转身，进入了宫门。
“那货刚才真的要杀你么？”我问。
“按照董卓的意思至少不会是就在这里杀我，可就算他真的下手了董卓应该也不会怎么责备吧。不管怎么说，刚才还真的是多谢大少爷救了我一命。”老家伙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可脸上却并不轻松。
“客气，再怎么说你挂了对我还是没好处的。”我也以玩笑话回应着他，而深情也一样，凝重到不能再凝重。
“怎么，看样子我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啊？”他说。
“我都看到了。”我突然另起话题。
“哦，是么。”
“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今天我不该来这儿，眼不见心不烦，看到了那些又没法做什么的感觉实在窝囊。”
“是啊，我也这么想，今天就算是当了一次群众演员，给他帮场子了。”老家伙摇着头说。
“说后悔也不后悔，毕竟要杀一个人总需要些理由不是么，尤其是一个你很敬重的人，哦不，一个你曾经很敬重的人。”
“杀了他么？”老家伙喃喃，似乎是在质疑我所说的话，“你？”
“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而不是继续呆在驿馆里睡大觉的原因……我可不是来专程救你的啊。”我说。
“唉，这话听着蛮寒心的，”老家伙耸肩，“不过还算是有骨头，我曾经想过那一天真的到了的话你会不会拽着我的裤脚求我别杀他，那可就太没出息了。”
“喂喂，你的儿子在你眼里就有这么废物么？”我愤愤然地说，“算了我知道形象好不到哪去。说正事，我打算暂时留在洛阳，不跟你们回去了。我就呆在这里，呆在董卓的眼皮底下，想来一定很有意思。”老家伙默默地看着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同意，反对，或者“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死了才好呢”之类的吐槽，什么都没有。
“喂喂，倒是发表意见啊一家之主？”我催着，有些急不可耐。
“你想留下来应该有别的原因吧？”他突然问。
“呃……你管呢……同不同意吧。”我被戳到了心事，脸上瞬间开始热起来，“同意的话一切好说。”
“那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只能自己溜掉了。”
“我靠，我这倒霉催的，生了你这么个犟驴……”老家伙捂脸，“留在洛阳么？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家地盘，不是你每天领队巡城的地方，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不只是我要离开而已，袁氏兄弟，孙坚他们都要离开，这意味着你无法在这里依靠任何人，董卓也可能不再对你手下留情了。你要面对他手下的四镇卫，以及无痕。”
“四镇卫？无痕？那是什么鬼？”我一脸茫然。
“四镇卫是董卓手下的四个得力干将，封号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别与四神兽对应。目前为人知的是青龙吕布与白虎华雄，这两个人由于在董卓周围频繁活动才会为人所知，剩下的两个隐藏在董卓众多部下之中一时还不可考，但显然是威胁。至于无痕则是华雄所领导的一支亲卫部队，成员约有三百人，每一个人都拥有超乎常人的战斗判断力与心理素质，而且拥有及其卓越的轻功。这支部队一般情况下不会被人发现，他们肩负着保护董卓人身安全与城市夜间治安的任务，只有在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才会现身，所以才有了‘无痕’这个名字。这段时间里针对董卓的刺杀事件有十几起之多，但是其中的绝大部分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引起董卓的注意，因为这些刺客在动了杀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人头落地了，只有一次除外，就发生在刚刚，你也看到了吧。”
我默然。
“伍孚骗过了无痕，但是在突破了无痕的防卫之后你要面对的人，是吕布。这个人的恐怖之处我就用不着向你介绍了，保不齐哪天你的一条手臂也会被他卡擦卡擦的捏碎。”老家伙的语气语重心长，“怎么样少侠，还想挺身而出行侠仗义么？”
“喂，你这是在劝我别留下么？”我问，“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你是在给我交代任务简报啊……”
“******，我就知道是白说……”老家伙暗骂道，“好吧反正一直把你窝在家里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要是被逮到了可别把我给卖了啊。”
“啊，真是谢谢了。”我笑，“不过我不会被抓的，他董卓算个什么东西，他的命哪有我的值钱？我才不要跟他同归于尽。”
“那样最好了，”老家伙叹了口气说，“不过你小子可别太过头了，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