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我实在是受不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感觉了。于是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门,一天之中最后的夕阳正洒在脸上,有些惨烈,也有些耀眼。其实,由秋入冬是一个难以洞察的过程,就像是由春入夏一样。在西凉,可以说只有夏冬两季,夏天一直炎热炎热,忽然下了几场冷雨,十几万大军就要换冬装了。相比起来中原帝都还是要浪漫很多温柔很多,这个地方给你足够的时间去体味暑意一丝丝地减退,风一天天的萧索,雨一次次的连绵,树叶一天天的变色,然后突然有一天刮起一阵劲风,一夜之间树叶纷纷而落,摧枯拉朽,冷峻得就像这草菅人命的乱世。
由于在早上的时候那两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家伙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连床板都被劈成两半了,今天我是待在王大人在后花园偶居的那间屋子的,也就是王鹂的隔壁。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者的房间,虽然很少有人住但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书架上的书籍码放整齐得就像是城墙砖一样,浅绿色的床单一尘不染,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伸个懒腰就一头栽上去——我已经习惯这么做了,以至于原来我的那个房间经常乱的像个猪窝,负责打扫的濮阳蓁每天进来的时候都皱着眉头,然后把房里的一切都打理成我住进来之前的样子,最后再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我有时候会腆着脸说谢谢慢走啊,她只是留给我一个似乎毫不眷恋的背影。
那样说来我现在呆者的这个房间平时也是由她来打扫的啊……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顿时就打消了顾虑,把自己的身体整个扑到床上,原本整洁的床铺瞬间变得像是被一群家畜糟蹋得七零八落的稻田一样。我舒服地扭动着身子,闭上眼睛想事情。说是很潇洒其实还是有点胆怯,说是不紧张其实还是很紧张。我又想起来赵云的那句“小狗腿子们准备好为了帝国的美好明天而英勇献身了么”,越想越忍不住想笑,也越钦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那么淡定的,在来洛阳之前他一直在燕蓟之地,那个地方是帝国的东北角,与鲜卑族毗邻,想必也是成天都在打仗,也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淡然了这些吧,什么活啊死啊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押着自己的命去闯过一道有一道难关,可是人总会死,总会有一道关闯不过去,走到哪算哪,自己看得下去就好了。
虽然我毫无压力地在想着这些,可我必须承认我无法释怀。毕竟能活着的话谁都不想去死,不然我们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扯淡的任务不遗余力地筹备不是么?其实说起来自打留在洛阳我已经不止一次的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了,可是每一次似乎都很无所谓的样子。我想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可是偏偏死神似乎就是喜欢眷顾那些害怕他的人,这么一想就会感觉好些。可这次不一样了,在面对着无痕的追捕时我可以说死就死吧算我运气不好,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仅仅代表我一个人,我是筹码是希望,我的死会引发一系列灾难性的后果,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没法再淡定,我只能假装很淡定——说不准赵云也是这样吧?假话说着说着就成真的了,淡定装着装着就习惯了,让自己安心,也让身边的人安心。
站在房门口迎着萧索的风,我一眼就看到了左手边的门口蹲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屋檐并排摆列着,女孩正在一盆一盆的往房间里搬,在门内不远处,刚点燃不久的火盆烧的正旺。
“那个……需要我帮忙么?”我问。
那个正背对着我的身影一顿,然后抱着一个花盆转过身来,绽放如花的淡蓝色裙裾和那个消瘦的身体都在随风擅抖着,像是只挣扎在深秋的花蝴蝶。
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雨幕初停的那一晚。事实上来自那个时候的某些画面几乎回映在我的每一个梦中,直至如今。
“陪我聊聊可以么?”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因为我怕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和着冷彻骨髓的微风,我的额发在视野中左摇右晃,飘过来荡过去,仿佛一块浸水的布在奋力地来回游移,擦去我眼前并不存在的尘埃,擦去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一切,只留下那个我唯一关注着的身影,清晰,清晰。空无一物的世界中出现两个光点,光点中的我们彼此对视。
“好……好吧。”她垂下眼帘,说。
于是有一些看似永远都无法突破的隔膜就这么消失了,一件事无论再怎么拖延再怎么逃避,也终有摊牌的一天,对于我们来讲很有可能,那些如缠丝般纷乱杂陈的事情马上就要同我们的生命一起永远深埋于另一个世界,与其这样还不如就现在摊牌,不留遗憾——至少是不留悬念。
我一路小跑到她的屋子里把那盆炭火端出来放在门口,我们一左一右挨着火盆坐下。
“这是什么花?”我指着她怀中的那个陶色的花盆问。那盆植物纤细修长得就像是它的主人一样,墨绿色的叶尖上带着密集的齿状细纹,含苞的花骨朵中吐露着些许的金黄色,显然它就快要开花了,在这个万物都在加速衰败的时节它居然要绽放,而且还带有那样与众不同的颜色,很孤傲也很坚强。
“寒兰。”她把花盆轻放到地上。
“寒兰?”
“唯一一种会在冬天开放的兰花,颜色不同于普通兰花的淡蓝色,寒兰的花朵是淡黄色,金色,乃至是血红色的。这种话原产自扬州,荆州,益州,还有东瀛岛南端那样温暖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冬天并不是很冷,像是洛阳的初春一样。所以这里的冬天对它来说实在是残酷了些。”濮阳蓁说,“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还是快要开放了。”
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惊喜,可我却没有。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了一种错觉,觉得凡是在她手里的东西都必定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不对,这不是错觉,这就是事实啊,她很冷,可是如果她真的爱着什么的话那种爱真的是让人没有勇气去辜负的。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可以超乎寻常的顽强。”她纤长的手指爱怜地轻抚着茎头上饱满的花骨朵,露出一个微笑。
“可惜,在这个满是污秽和血腥气息的帝都,委实不是它盛开争艳的地方。”我说。
“可作为一株花,它总得开放不是么?”濮阳蓁轻声说,“对于寒兰来讲,和梅花类似,它盛开的时候就是这个万物衰微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没有别的花和它争艳,所以它的绽放也不是为了争艳,只是要绽放,为了绽放而绽放,为了完成作为花的使命而绽放,尽管这个绽放来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真好。”我认真地凝视着她那个有些伤感的侧脸说,“我觉得你在说的不是什么寒兰,而是你自己吧。”
她抬起头与我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绷不住低下了头,长长的头发把她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抱歉,看来我又多嘴了。”我挠挠头,“不过你也不用那么伤感,只要一朵花足够美丽,不管它的绽放有多么不合时宜,也总会有人去欣赏的,虽然你并不在意这个。”
“那个,对不起啊,白天那时候对你凶了点。”她说着伸手捂住嘴唇轻咳了几声。
“你知道我不可能会介意的。”我笑,“没有人会去责备一束寒兰的,因为它的盛放短暂而且偏僻,有幸目睹到的人都只顾着惊艳了,就算是偶然被扎到了手也是荣幸的,毕竟这也是我曾经见证过它盛开的证据不是么?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可是过一会我们就要为了帝国的美好明天而英勇献身了,在这种时候你应该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那么谢谢你了。”她重新抬起头眺向茫远的天空,赤金色的阳光在她晶紫色的眸子里逐渐地暗淡。
“跟我就不用客气了。”我笑。
“绽放是花的使命,如果一朵花一生都没有绽放过一次的话那它也就不再是一朵花了。”她说,“作为一个人也是一样的,他活着就总要为了些什么,为了上天赋予她的东西,或是他自己执着的东西。你说对么?”
“我想这类问题你应该换个人问的,因为问我的话不管什么我肯定都说对。”我说。
她略带苦涩的笑笑:“追寻命中注定的东西。如果一朵花只有一次绽放的机会,那么就算这个机会是降临在寒冬的时节它也必须要开放,它别无选择。”
“你的意思是,当我遇上你的时候,你这朵寒兰实际上已经凋谢了是么?”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那天晚上你最终选择了关上门。”
她忽然不说话了。面对着这样一个最终也绕不开的话题她直到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我也是,于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最后一丝已经呈现暗红色的余晖也从天边彻底地淡去,整个世界的温暖似乎就只剩下在我们两个人中间的那个火盆,它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炸裂声。
“你冷么?”我忽然问。我想找个话题来打破这样让人不舒服的沉默。我猜对于濮阳蓁来说,和我这么个话题终结者聊天多半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吧。
“你的身上有个很不错的优点。”她答非所问。
“什么?”
“和你相处不会感到很累。换句话说你是个很简单的人,所以我猜你在家里应该有不少朋友的吧?”
“嗯,算是吧。”我说,“我喜欢睡军营,经常违反规矩把烧酒顺进去给那些大头兵们,听他们聊天很有意思。还有我妹妹小璐,跟我也算是朋友吧,反正像那种没大没小喜欢吐槽的坏毛病多半是跟我学来的。”
“听起来很快乐的样子。”
“谢谢……轮到我说谢谢了。”
“其实那天关上门后我一直都站在那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么?”我本该十分意外的,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淡然。
“不知道为什么听你们说的话让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明明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她双手抱膝,把下颌垫在膝盖上,纤长如瀑的青丝在风中散乱。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大概因为我才会让你那么困扰的吧。”
“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会选择离你远些,和你少说几句话,因为我很头疼我不想去考虑那些复杂的事情。每天都去想该怎样选择怎样选择,这会把人逼疯的。”她轻轻的说,“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这样也不是办法。我逃避了,但是问题依然存在,我不去面对就只能你去面对。可是说难听点你天真可爱得就像个白痴一样,把问题丢给你应该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不得不说你已经相当了解我了……”我自嘲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