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绝舞
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夜，未央宫，麒麟殿，雨。
这是一座太过古老的皇宫，它的初建可以追溯至高祖七年，由当时的丞相萧何监督建造，历时两年完工，至今已经拥有几乎四百年的历史，据传未央宫的基础建筑是秦帝国的章台，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龙首原，这里是整个长安地势最高的地方。不难理解，一个君临天下的家族的长期居所不正应该是居高临下的么？但唯一的疑问是它的名字，从先代留下的材料之中难以考证“未央”这两个字作为皇宫名字的原因，大概是作“无尽”之意来理解的吧，曾经，那个在汨罗江边悲天悯人的浪子屈原也曾写下过“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帝国的缔造者们自然会希望帝国能够延绵不尽，昌盛万年，因而才娶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并不怎么有气势反倒带有些文人情怀的名字。然而事实是残酷的，这个世界在不停的变动，只有一件事是永恒的，那就是没有永恒的事。不论正与邪，善与恶，光与暗，仁德与暴虐，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未央”，都终会有被其它事物所取代的一天，然后化为后世故事之中凄美的序章，就像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抿着宫廷的酿酒，品尝着历史那散发着流水般匆忙的味道，幻想着自己的未来，那种只存在于自己梦中的无限美好的“未央”的未来。倘若未央宫本身也拥有生命，那么这些年来它必定已经为了无数事情发出无数叹息。明明被冠以未央之名，却要去一次又一次地见证盛衰演替兴亡更迭，这也是种难以言喻的悲剧，甚至是永恒的悲剧，是未央的悲剧。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永恒的，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永恒，只不过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罢了。
现在，欢喜的人就正在麒麟殿中高座，有如妙龄少女的皮肤一般柔腻的丝绸外衣轻盈地覆盖在他臃肿的身体上，活像一只被华丽装饰的即将上架烧烤的乳猪。乌檀制的精致长案摆在他的面前，上面摆放着的兽纹铜炉中飘散出带有神秘香味的青烟，旁边的青铜圆盘中摆满了生机尚存的新鲜水果，四周灯火发出的梦幻而温暖的光芒简直令人未饮先醉。绛色的琉璃盏在他的手中曼妙地旋转，犹如绝色舞姬倾城闭月的身姿，上面弥散着的莹润的微光在翠色的扳指上缓缓流淌。
董卓，到现在为止这座麒麟殿，乃至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和三辅地区的实际主人，正在端坐于这座大殿的正北一侧，聆听着门外纷杂细碎的声音，对雨小酌。这座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殿此刻没有一个宫女或者宦官侍立，有的只是这位风评并不怎么好的掌权者偶尔不知道对谁举起半透明的酒杯，然后将杯中那些涌动着沧桑的液体，连同倒映在液体表面的他自己的影像一饮而尽。
他正在品味。
是的，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品味，非同寻常到哪怕身边站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都会造成不必要的干扰。他所品尝的并不是酒，而是在几分醉意之中隐隐流淌着的未来与曾经，是自己从乱世的权力之塔的最底层一路走到今天的难以评述的漫长过程。不论在任何时候，人的地位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今天我或许压着你，但是山水有相逢，没有人会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会不会反身把我踩在脚下，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人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却是亘古不变的，即人始终都被权力所驾驭所奴役，任何人在权力的道路上想要取得任何成就，俯下身体放下尊严地爬过满是血泪烽烟的时光，到最终站起来的时候全身已被血腥气和杀戮欲所浸透，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直视自己肮脏的双手……当然，如果这个人有幸能撑到最后并且站起来的话。
董卓就是这样一个挺到了最后的人，但是他对于自己肮脏的双手却并不心存芥蒂。不仅如此，他似乎反而还觉得双手沾满鲜血始终荣耀，是上苍对他权谋之术的肯定与褒奖。或许，这也是他能够挺到最后的原因之一吧。乱世是一个角斗场，政治家则是一群角斗士，在这个没有任何明文规则的角斗场上最终能够胜出的人必然是最恶毒无情的人，命运给这个胜出者准备的奖品就是对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及其一切平原，山地，戈壁，丘陵以及一切物种，资源，人口的所有权。也许这个胜者在获得了这一切之后会改头换面，会善待他的臣民，会让他的国家休养生息，但是在他取得这一切权力之前绝不可能从未阴险过残忍过算计过，对于想取得同样权力的所有竞争者来说，让对手退出竞争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抹杀。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董卓其实还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毕竟他能够掌控的也只是西至三辅东到潼关的先汉的京畿地区，但是毫无疑问，就现阶段来讲这个地区是全国最具优势的地区，配合着他手上掌握着的国内无人能够比肩的军事实力，如果加以得当使用的话整个天下都迟早是囊中之物。至于那个只剩下一具皮囊的汉帝国呢？也是时候把它一脚踢开了。
不过这可不像是一脚踢开一棵松果，他的这一行为将对自己和全天下都造成惊涛骇浪般的连锁反应，对自己的意义尤其重大。董卓对此毫无畏惧，所以，也是时候该庆祝一下了。
不过让人想不透的是，这个追求巅峰的肥胖男人的庆祝方式，就只是一个人独坐独饮而已，最多……
最多再欣赏一支舞蹈罢了。
“大人，您请的客人已经到了。”守在殿外的宫女轻轻推开殿门探进身子，深作一揖之后禀报。
“那就进来吧。”他说——这是他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麒麟殿大开正门迎接这位今天帝国掌权者邀请的唯一嘉宾，在大殿门口这个两个不同时空的交界处，通明的灯火与萧瑟的雨声瞬间接触，像是把一根火把丢进火药堆里一样，双方激烈互搏，截然不同的能量此消彼长，满是看不见的血腥和惨烈。现在这道门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宫门，而是一道时空的传送之门，踏过这道门的人再抬头望向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她的命运就已经被不可避免不可逆转地改变。
而在大幕即将落下的时候，作为一个配角，将会面临怎样难解的命运，又将见证怎样恢弘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