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个时候，救星出现了。
有一个人嗵地站了起来，是小璐，我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她冷冷地甩掉了老家伙按着她的手，脸色竟比我的还要难看，然后她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下径直离席来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手把我拽了起来，那力气大得吓人。
“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地问，可我却觉得，自己那个有些颤抖的语气之中似乎隐含着某种隐隐的希冀。
“我们走，现在就走。”小璐的语气与我的完全不同，我听不到往日的那种调皮轻快，而是冷峻得像是刀锋。我想，她一定是意识到了一些我尚未意识到的事情。虽然她有点疯，有点野，甚至还有些蛮不讲理，可是她却冰雪聪明，至少比我更聪明——这也是老家伙时常戏弄我而不是戏弄她的原因。
我任小璐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任由她像一头牛一样拖着我往外走。尽管她正在做的事情看上去极度的不可思议无法理喻，但是难以置信的直觉告诉我，小璐是对的。由于某种原因我无法抗拒那些看不见的屏障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小璐是现在唯一能够帮到我的人。此时此刻的镇西将军府对我而言比当年暗藏着机关的中德殿更加凶险，比当年冰冷彻骨的洛水河更加湍急，光凭我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这无尽深渊的，当年是那个女孩救了我，而今天唯一能够救我的人，就是小璐。
我感觉到我的心无声地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从这些口子里，名为疼痛的洪流汹涌澎湃，我感觉到浑身无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着小璐的手，就好像当年濒临死亡的我紧紧地抱着那个女孩一样……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忽然觉得那个人没有死，没有离我而去，她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
“啊啊……你叫小璐是么？你的哥哥就拜托你照顾了……好么？”
在我的脑海中，那句让我每每回想起都会魂魄一震的话再一次浮现。那一次小璐含着泪答应了，所以……所以今天的她才会如此的决绝。
我顺从地任由着她拉着我走，就像她以前顺从地任由我拉着走一样，走过了家乡附近的山河大漠，走遍了西陲边塞的春夏秋冬，走在绝对的轻松和自由之中。
“你们到哪儿去？”老家伙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这一句诘问令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从这之中听到了一种久违的隐忍，我明白，那个曾经扇了我一耳光的老家伙，暴君一样的老家伙，再一次回来了。
“有点不舒服，我……”我苍白地试图解释什么。
“我们回家。”小璐坚决果断的回答打断了我的吞吞吐吐，也粉碎了我极力想要维持气氛的最后努力。在咬着牙吐出这四个字之后小璐回过头牵着我继续往外走，活像是一个和长辈们闹翻了的翘家少女一般。
“给我站住！”后面暴君一般的男人一声怒喝站了起来。
“有话快说，我们赶时间。”小璐的语气冷冰冰的，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我只感觉到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紧，似乎生怕把我给丢掉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也更不会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老家伙强压着怒火，他的语意相当不善。
“老家伙你还能再混蛋一点么？！”小璐转过身来用比他更大的声音怒吼着，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马驹，“大哥才是真的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觉得他笨就好欺负么？可是他不笨啊，他只是在悲伤而已，他只是没工夫仔细去想你究竟要干什么罢了！所以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卖了他？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可是我看不下去啊，我不能看着大哥因为你一个莫名其妙的混账想法就莫名其妙地娶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
“你……你说什么？”
小璐的这一番声讨有如从天而降的一记闷棍狠狠地招呼在我的后脑勺上，却没有把我砸晕，反而使我更加清醒了……是的，就是这一闷棍，我脑袋里的那一团混沌就全都变得井然有序起来，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在我看完那封信之后老家伙会犹豫着说我能不能搞定，为什么临行之前他还特意嘱咐我穿帅点，为什么他会先我一步出现在金城，为什么刚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韩依还满意么……我被老家伙给卖了！还有，还有……我也明白了，在我第一眼看见韩依的时候她穿着那身漂亮的衣服，腰上却违和的挂着一把长剑，还有她的眼神之中那些隐约的抗拒……她大概和我一样，也是被卖了吧？
“喂……”我轻轻地挣开小路的手，沉静地直视着那位怒火中烧的暴君，“小璐说的是真的么？”
“是。”他说。
“哦，原来如此。”我讪笑。
我看了还坐在原位的韩依一眼，可是她低着头，我没法看清她的表情，我什么都看不到。
是啊，这件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有权力去决定的。其实在最早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自己预想好了这样的一个结局，在这个结局里我与洛阳擦肩而过，在董卓的朝会之后再无任何交集，我回到西凉继续做我的继承人，等着老家伙帮我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等着老家伙挂掉然后接他的班，就这么度完一生。如果不是因为在那座帝都里发生的事情的话今天的这些大家都可以慢慢地去接受，包括小璐也是一样的。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愤怒，我比谁都更清楚。可是如果当初我说出了真正的理由的话，老家伙根本就不会继续让我待在洛阳的吧？
“妈的无耻！”小璐尖叫着，现在的她已经不能再用炸毛的小马驹来形容了，她简直就像是疯了，她本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虽然野了一点，但很善良，很会读心，很会安慰人，也很开朗，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口无遮拦过，而且还是面对这老家伙……可是我却觉得此时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正常人，我却觉得，只有她是在拯救我，她答应了蓁要照顾我的，所以她就会照顾我，拼了命的照顾我，不惜为此得罪掉任何人，她是为了我，也为了蓁，为了我们两个人。
我感觉我的眼眶一阵温热……谢谢你了，小璐。
“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老家伙的声音并不高，也没什么起伏，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他的骨节在爆响，他站起来缓步走向我们这边，他已经彻底变成了那个恐怖的暴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悬念。
“大哥你别这样，小璐还是个孩子……”韩叔还试图挽回一下局面。
“你闭嘴。”老家伙简短地打断了韩叔的劝解，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在乎这是在别人家里了，他用死神一样的目光牢牢锁在小璐身上，仿佛她就是祭坛上等待献祭的羔羊一样，“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你无耻！”小璐倔强的小脸不偏不倚地撞上了老家伙那几乎焚尽天地的愤怒。
他在距离小璐两步的地方停下，而我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小璐拉到我的身后，就像是两年前那一次。回忆在此刻由涓涓细流变成了一泻而下的山洪，我再也无力阻挡。
“闪开，不然我连你一起修理。”他对我说，语气不容一丝辩驳。
“哼，无所谓，反正你迟早都是要修理我的。”
“什么意思？”他正在喷发的怒火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显然他并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要是敢动我妹妹一下你试试看，我们已经很久没打过架了，看看你还能不能像当初那样把我干趴在地上然后居高临下地教训我，我还没有报仇呢不是么？”我用我的冰冷冻结着他的怒火，“小璐的话是脏了点，可是这个形容却在恰当不过了……妈的无耻！”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我，拒，绝。”我把最后的那三个字故意放慢了速度，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曾经的我被命运所拒绝，我心灰意冷，而此刻我拒绝命运，我热血沸腾。
“你知不知道你的选择会把整个家族带入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没有把真相告诉我，是你先卖我的，就别怪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冰冷地回应，“如果你早告诉我的话我就压根不会跑到金城来，这样也就没有今天的不愉快了。”
老家伙饿狼一样盯着我和小璐，却迟迟没有动手……他是真的打不过我。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说过，我的灵魂在一次次的淬火与冷却之中早已变得无比坚硬无比锐利，它将毫不犹豫地刺伤任何敢于冒犯我曾经的人，不论是谁，连老家伙也不例外。
我拉着小璐转身离去。
“等一下！”可是我只迈出了两步，后面就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是韩依。
“有事么？”我并没有回头。
“我……”我听见那个声音有一些犹豫，“对不起啊，把你当枪使了。”
“你也抗争过。”
“我知道你会反抗，可是却没想到你会反抗的这么激烈，早知道……”韩依有些歉然地说，“早知道我就直接拒绝掉了……”
我背对着她点了点头……所以她在回应老家伙那个“还满意么”的问题时才会敷衍了事啊。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我就不穿这么帅了，这身打扮本来就不是为她准备的。
从洛阳回来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白痴啊……也对，但凡聪明人都会对未来抱有一些野心的不是么？我只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也就没有什么野心，也就没法和聪明人为伍了，尽管我从来就没怎么聪明过……
可是我宁可没有未来，也绝不会接受别人强加给我的未来，错误的未来！
“嗯，我明白的，谢谢你了。”我转过身来面对着韩依，“当年，我在洛阳碰到了一个人，她就在夕阳下从我的窗缝里一闪而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时候她穿着夜行衣，什么都没露出来，我甚至还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可我今天遇到了你，我知道你很漂亮很开朗，你的性格也是我欣赏的类型，可我就是觉得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后来我认识了那女孩，她很哀伤，她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她说缘分这种东西是上天注定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然后我就相信了。很多时候人没法去改变命运，但却可以拒绝命运。我们拒绝的不是彼此，而是命运。”
韩依没再说什么，她低着头，她的目的达到了，好像我也是。
我觉得我的领口被人给提了起来。
“也就是说，今天你把这件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完全不顾及两家人的关系，一意孤行的要把一切搞到没法收拾的地步，都只是因为你还没忘了那个女孩？”暴君的双眼之中已经放射出了致命的利刃，试图撕碎我的灵魂。
可是我的灵魂已经太坚硬了，他的努力不仅不会帮助他泄愤，反而会使他陷入更加难以自拔的怒火之中。
“你不让我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我可以闭上眼睛；你不让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我可以捂住耳朵；可是你要我从此忘掉一个人，我做不到。”我无奈地笑着，“我该怎么做呢？把心挖出来再换一个进去么？”
“然后你就因此去抗拒所谓的命运么？”他说，“可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真正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也无从抗拒，那就是你现在所切身经历的东西，我完全有能力让你在抗拒着的东西强行发生。”
“这恐怕不太好了吧？”我冷笑，“我说实话好了，我拒绝的真正原因不仅仅是我忘不掉那个女孩，而更是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真的么老哥？”小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干得漂亮！”
可是暴君的反应不会和小璐一样……不过我喜欢他现在的表情，呆愣着，颤抖着，半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好像被雷劈到了一样，如果在往他的脸上撒一些碳灰就更像了，说不定他会从嘴里喷出一股黑烟来……而小璐在一旁的煽风点火终于让他彻底失去了耐心。
“你再说一遍。”他说。
“这种事情再说一遍多不好，大家都……呃啊！”
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在我的脸上，力量之大让我的整个身体都腾空飞起，砸落在几丈之外的地面上。我躺在那里，看着屋顶，天旋地转。
其实并不算是突如其来，我完全可以防住这一拳的可我什么都没做；其实也并不算是力量很大，如果换做是我对他来一拳的话估计现在他的头骨已经穿了。
眩晕之中我听到了小璐的声音。
“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你骑着马在战场上的时候对敌人用过这么大的力气么？”
“别说了小璐……”我扶着地面坐起来，“我自找的，再说父亲修理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不是么……我们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把他气成这鸟样子，总该让他泄泄愤的对吧？”
“鬼扯什么？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什么叫你自找的，老家伙才是自找的！”小璐跑过来拽着我的手臂，“他凭什么拿你来泄愤？他打你你也打他啊，把他干趴下！”
“你再说一遍！”暴君踏前一步。
“说的就是你！你除了这句话就不会说别的了么？”小璐抬起头怒目圆睁，“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瞎比划个屁啊！老哥说过，如果没有洛阳那些事的话也许他就会接受你的安排，我也一样，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洛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女孩都对大哥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冲过来帮我挡了一刀，那一刀原本是会刺在我身上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叫她姐姐，尽管她死了我还是会叫她姐姐，叫一辈子……所以你知道了吧！你明白了吧！我绝不可能去让大哥娶姐姐之外的女孩子！”
暴君的巴掌已经快要落到小璐的脸上，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停下了，不只是因为这段话的缘故还是怕我真的跳起来揍他，总之他停手了。我偷偷地环视周围，韩叔沉默着，韩依仍然低着头。我终于明白了，有些事情绝对不能说，一旦说出来就必定是错的，就必然会伤到某个人会是某些人……可是我别无选择。
“这才是你一直跟着我的原因……对不对？”我轻声说。
“当然了，这辈子就算是一直光棍下去我也绝不允许你娶别人。”小璐用极其郑重的表情和语气说了一句极其孩子气的话，说的我想笑。
“那估计我真的只能一辈子单着了吧？”我说。
“那你活该，谁让你要留在洛阳的？我答应过姐姐，我不会对老家伙妥协的，更不会对你妥协。”小璐说。
“谢谢你，小璐……我是说真的。”
“客气，我不光是为了大哥你，更是为了姐姐。”
小璐把我扶了起来，别说老家伙这一拳还真是重了点……
“你也听到了，韩叔，真的抱歉。”我轻声说，“我想你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对吧？”
我得到的是沉默。
我最后看了老家伙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什么都读不到，那就像是一口染缸，不是没有颜色，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的颜色，多到我已分辨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