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旧约
初平三年三月，凉州金城郡，北门。
在故都长安以西的凉州，向来都是这个庞大帝国之中最偏远，最恶劣也是最肃杀的角落。它的面积在帝国十三州中算是中游，可是拥有的人口却仅有全国的百分之一，并且在这些在册人口之中有接近半数的人都属于边防的军队。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是那些坚毅铁血的男子汉们专属的地方。气候恶劣，连年战事和土地贫瘠所导致的农作物产量低下这一特点直接导致了这片土地无法同时供养太多的人口，而中原或者江南的青山绿水锦绣风光与这里也没有任何的关系。看起来这里绝对称不上是个好地方。是啊，毕竟没有谁会愿意成天和沿街走过的重装骑兵们或者没完没了的漫天沙尘打交道。可是在已经成为过往的先汉帝国，在那个长安城还是一国之都的时候，凉州作为唯一的一道西部屏障，拥有着其无可比拟的战略价值；即使到后来，西凉那已经以两百年时光所累积起来的战略价值也再也无法被忽视，因为一旦西域异族的铁蹄踏过了凉州的风沙隔壁，占领了长安，再以后的东进之路将一马平川，除了一个潼关之外再无其他能够阻挡骑兵军团脚步的地方。所以当初的光武大帝以世代镇守西凉作为给元勋马援的赏赐时，不少人觉得这几乎都算不上一种赏赐，简直就是打发马援回家的一种客气说法。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不毛之地，在两汉之际数年混战之后马援带去镇守边关的军队数量甚至比当时凉州的人口都要多，在这样的一个鬼地方你去统治谁？寒冷么？风暴么？真是开玩笑。
可是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回头再看，那个决定实在是英明，光武帝绝对不会把凉州这样一个地方随随便便交给什么人的，更何况，是一个家族。
而且，也并不能简单地说这就是个完全没什么优点的地方，那名为春天的生命之流不会因为你是一个边陲角落就将你遗忘，西凉的春天不比内地的温柔婉约，但再怎么说毕竟也是春天，在凉人的眼里，这片故土除去那挥之不去的风沙之外，也还是存在着欣欣向荣的，也还能上演柳绿河开，也还能闻到清香盈袖，也尚可看见穿着新衣服的少男少女穿梭于不算是特别繁华的街头，在这个气候暴躁气氛严肃的西陲之地洒下令人生羡的色彩。
可有一个人，不是特别高兴。
此刻她就站在北门外面，穿着一身浅红色的宽大丝绸，盘起的长发上插着漂亮的簪子，颜色相得益彰，海蓝色的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涌动着这个季节温暖的气息。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除了她皱着的眉头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之外……哦，还有她挂在腰间的长剑。
金城是镇西将军韩遂的镇守地，也是他的故乡。四镇将军这个将军位在帝国所有武将之中位列第六，而在凉州，这个职位的拥有者地位仅次于马腾，是相当高级的军阶。这位韩遂将军是马腾的异姓兄弟，凉人携手共治西凉多年，成绩瞩目，还曾在中平初年起兵平定了凉州羌族的叛乱，在这片充斥着狂风，寒冷，干旱和铁血的土地上享有极高的声誉。
眼下的这个女孩名字叫做韩依，是镇西将军府的大小姐，熹平六年生人，现年十六岁。凉州不是产软妹子的地方，这一点在韩依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从小由父亲传授防身之术，擅长使用短兵器进行快速突袭，不喜欢植物，对书籍的渴求程度一般，最大的梦想是学会骑马……呃，大概处于某种先天性的原因，这个平时无所不能的女孩一来到马背上便会不由自主地两眼发晕，连缰绳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在马背上连几秒钟都撑不下去就铁定会摔下来，为此她大伤脑筋。总的来说这算是一个相当充满活力的女孩子，她很喜欢笑，像兄弟一样和镇西将军的部下们勾肩搭背，很少动怒，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比较容易和别人处得来……不过今天例外，她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常说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是极其可怕的，果不其然，昨天夜里就是这个女孩几乎把整个镇西将军府给掀个底朝天，而原因很简单，她的父亲韩遂告诉她，或许她要嫁人了。
嫁人？嫁个鬼啊！你当我是好骗的么？现在我正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玩玩刀子射射箭，无聊了就上街随便走走，这生活多自由自在啊！而毫无疑问的，一旦嫁人了，我就必须放弃掉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得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规规矩矩地做着什么女红刺绣，得假装自己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而且一装就是一辈子，我得跟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睡一张床还得给他暖被子生猴子，而且从此以后金城就不再是我的家了，我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回来几次，我不能再接触到任何锋利的东西，打碎的瓷碗都不行，更别说是我最喜欢玩的刀子，我还得每天种种花草游园划船显得自己一副很有教养的鬼模样，可是教养能当饭吃么？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拉倒呢！
可老爸说这没办法，这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跟人家约好的。
韩依问你这算是把我给卖了么？然后小宇宙爆发了。
韩遂忍受着咆哮声，揉着太阳穴，最后终于忍不住摆手叫停了。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是个随便的人，可她随便起来不是人啊！如果真的把她逼急了没准今晚她就会跑出去到外面的军营里随便找一个男人睡了也说不定……但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控诉命运的一种方式……
等到韩依气撒的差不多安静下来了之后，韩遂终于开口：“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韩依冷笑：“要不要今天晚上我就帮你验证一下？”
韩遂叹气垂头……果然知子莫若父……
“那么这样吧。”最后的最后韩遂做出了让步，“那孩子明天会来到金城，你可以先去迎接一下见一面，如果感觉不错自然很好，不成再说不成的话，这样可以么？”
韩依嘟着嘴不吭声，沉默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不过，”她提条件的时机抓得倒是很准，“我要带一把剑。”
“为什么？”韩遂有些奇怪。
“防身。”韩依咬着牙，“如果那家伙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就戳死他！”
韩遂再次垂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