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虎牢
我是被小璐从睡梦中喊醒的。老实讲这令我很不愉快，因为我正在做梦，梦到了自来到这个地方之后点点滴滴的过往，这种梦我已经做过不计其数次，是它们教会了我思念的感觉。是的，以前的我从来都无法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思念，从来都没有思念过任何人。我承认这一次我跑出来之后是多少有些想那个顽童一样的老家伙，但是那不是思念，思念的感觉远比它复杂得多矛盾得多，它一方面清晰地告诉我某个人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不能够每天早上起来就看到她，不能够手里拿着武器守住她的背后并且把背后交给她，不能看到她漂亮的眼睛和柔柔的长发，可另一方面却又在不断地给我制造出某人仍在身边的假象乃至于幻象。半个月了，我蜗居在客栈里已经半个月，这段时间我真的无法去界定它算是短暂还是漫长，我只能记得每天清晨我睁开眼的时候，面对着那扇纸窗的时候，总会觉得窗子的另一边不是洛阳城的街市而是司徒府静谧的后花园；总是会觉得下一刻房门会被推开，某个人会冷着脸盯着赖床的我用一种带着若隐若现的情感的语气告诉我开饭了，还在说话的时候故意避开我的目光。有那么几次我的门就真的被推开，然后进来的小璐每一次都会看到我失望的表情，以至于她有一度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惹我生气的事情。虽然对小璐很抱歉，但是我的失落是不置可否的，因为幻象毕竟只是幻象，是虚幻，是不真实的，是伸出手去也不可能触碰到的，是装满了胆汁的美丽泡沫，当它破碎的时候，就是喷薄而出的苦涩。
现在它真的破碎了，破碎得相当彻底，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做同样的梦。
在我揉着眼睛询问到底怎么了的时候，看到了小璐脸上的表情，她的眉头皱得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注满了惊慌。
“出事了，大哥……”她说。
我听到了，在客栈小楼的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对方大概有二十个人的样子，并且是有意地压低脚步声，很显然在接下来的某一个时刻他们将破门突袭。
终究还是藏不住么？
我迅速地穿上衣服，跟着小璐下楼来到一楼的大堂，唐执和赵云已经坐在一张桌子边，但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客栈里的伙计们我一个都没看到，那些人中有老家伙安排的人手。想来是赵云听到了动静，然后只喊醒了我们三个。
“被盯上了么？”我坐了下来。大厅里没有点灯，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楚赵云的脸，但是我却能感受到来自那双冰蓝色瞳孔的寒意，我可以理解为他对现在的态势持悲观态度。
“是。”他说。
“不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么？准备突围。”我问。
“动静太大的话外面很可能会提前动手，现在我们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个屋子里还有人是清醒的。”赵云否定了我的提议，“况且我们要想突围是极其困难的，因为我看过了，外面的人是华雄。”
“华雄？”我一愣，“王鹂给过情报，现在华雄应该还在虎牢关才对啊，他怎么会跑到这里的？”
“还有，他哪里来的情报？怎么会突然就找上门来？看他的样子对我们的藏匿地点十分的确定。”唐执补充，“我们被出卖了么？”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重要的是该怎么办。”赵云打断了我们的提问，“两个方案，第一，咸通客栈相当于一个安插在地方内部的据点，它唯一的一层保护衣就是隐蔽性，一旦暴露它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现在我们四个人可以分散突围，有成功的可能性。”
“放弃这里么？我做不到。”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人逃命去，我们那边没有这样的说法。”
“而且即使逃掉了也没有用，华雄既然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么他很快就会调查清楚发生在半个月前的那一夜的所有事情的底细，司徒府的下场会比袁隗更惨。”唐执说。
“司徒府？那不是……”小璐就只说了这么半句话就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所有的人都明白她的“那不是”指的究竟是什么，我相信赵云在担心和我同样的问题。
“和我想的一样，这个方案我也不会同意的。”赵云的语气很轻松，但表情却很凝重，“那么第二，依然是突围，但是方向是司徒府，我们需要冲到那里然后掩护他们离开帝都。”
“恐怕也不行吧？”唐执反驳，“你觉得你的第一个方案，也就是我们直接逃命，能有多少胜算？”
赵云沉默片刻，“大概两到三成。”
“那么第二个方案需要跑的总路程几乎是前者的三倍，还要设法掩护大量的非战斗人员，胜算又是多少呢？”
“理论上讲低于千分之一。”这一次赵云回答得倒是很痛快。
“还需要我再说下去么？既然你自己都这么清楚。”
“可问题是我们别无选择。而实际上我们要做的事情和你之前做过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我之前做过的事情？”唐执不解。
“为了守护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明知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但还是选择继续下去，明知是一条死路却依然低着头走下去，走一步算一步，拖一时算一时。你知道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没有因此而放弃，与其说这是一种蠢到家的选择，不如说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觉悟。”赵云微笑着伸手捏着我的后颈，“你是这样的人，这小子也是啊，理论上讲这样的人在人群之中的比例比我们第二个方案的成功率还要低得多，但巧的是在洛阳的这些日子里我碰到了好几个这样的朋友，我有义务去保护他们中的每一个，所以我会选择去救你，即使你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仍愿意豁出性命去救你。我对王鹂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嘱托，但其实不只是这样，因为就算你并不是他的妻子我也一样会救你的，绝不犹豫。”
赵云的话让唐执沉默。
“今天我们做的也是一样的事情。你刚才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有希望直接突围，但是毫无疑问司徒府会受到灭顶之灾，可是即使我们过去救他们就可以改变结局了么？很难，这不也是一种蠢到家的选择，向死而生的觉悟么？”赵云又说，“但是这和你做过的事情还是有所不同的，当初你是别无选择的，而我们现在还有一条生路只是被我们亲自断掉；当初你做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而我们现在还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一个数字无论多么小，多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小到几乎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将它等同于零来对待。但只要它不是零，它就提供了一种未知，就值得我们这样没有退路的人去争取。你可以为了一个零向死而生，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一个千分之一而舍命一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