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闲话似大江，
游手虚度几十年。
平生不问何作为，
只盼老来有棺材。
抬头不见旧时月，
迎风顿起旧时愁。
仆仆人生一百年，
茫茫不过一杯酒。
——无题
云落山头，月上梢头……夜已深，已是三更。
欣欣酒楼已关上了门，十三少却尚未归来。
欣欣酒楼关上的门并没有上锁，有人正在等待十三少的归来。
柳欣欣坐在柜台前，昏黄的烛光中，她有一张担忧的脸。
也不知道十三少去哪了！欣欣想，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对他太过分了？他不会生气了吧？难道他一走了之了？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么？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啊？他要走就走呗，我又留不住他。
柳欣欣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坐立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等了多久——欣欣觉得，每一刻都很漫长。
门让轻轻推开了——十三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柳欣欣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望向十三少。
十三少轻轻地把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到了远远站在柜台前的欣欣。他心头一惊，又悄悄地走到欣欣的跟前，轻轻地对她说：“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没睡？”
“我不困。”欣欣说，“倒是你，去什么地方了，这么晚才回来。”
其实十三少在回来之前，一直待在观星山上。观星山，是梨花村后面的一座小山，整座山上只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没有树木。山上的草浅浅如萍，草与草之间没有参差不平，村子里的小毛孩们在白天的时候都会在这座山上顽耍，他们会在这山上打跟斗……山上只有草地，草地很软，远远看去，整座山就似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村子的人有时候会在这山上看星星，尤其是在天高云淡、月明风清而且繁星满天的时候。那个时候，村里的大人会带上自己的孩子，再拿上一壶好酒，即后不亦乐乎地坐在这座山上，一边饮酒一边观望璀璨的星空——那绝对是一大令人心向神往的奇观。也因此，村里的人把那座山叫做观星山。
十三少在观星山上待了那么久，只为了能一睹传说中的璀璨星空，可惜，今晚天高月明，云轻风凉，独没有群星。万里长空，一片灰茫，不要说群星，连北斗星都没有。十三少待在观星山上那么久，现在才回来，其实并不是为了看什么星空，而是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柳欣欣。
十三少在傍晚的时候大骂了柳欣欣，说她是王八蛋——后来十三少一直懊悔不已，而且开始畏惧——他怕柳欣欣会记仇，会从此和他过不去……如今想起，十三少还心有余悸。
十三少决定撒谎。他才不会告诉柳欣欣：他因为愧疚还有胆怯而久久不敢回到酒楼。
于是十三少对柳欣欣道：“我其实是去上茅侧了，因为一直拉不出来，于是就在茅侧里蹲了半天。后来拉出来了，又记起没有带纸，于是就没抹屁股。出了茅侧，才发现已经是三更半夜了，于是就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这一进门，就见到你在这里。”
十三少又加一句：“小欣欣，你没闻到我身上有一阵香喷喷的屎味儿么？”
“我困了。”柳欣欣认为十三少很无聊，即后上了楼回了房。
月下西山，天空翻起鱼肚白，东边一片红日光，鸡鸣破晓，新的一天已到来。
十三少睨开惺忪的睡眼，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分外炫目，于是他把眼皮眯上，转过头去，又呼呼睡着了。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十三少也睡到了中午。十三少一觉醒来，知到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方才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
这回肯定要挨骂了。十三少想，桌子还没抹，地也还没扫，这回肯定要挨欣欣的骂了。
十三少匆匆下了楼，即见到此时店里已坐满了客人。他还见到，一个小二打扮的少年正在勤快地给坐上的客人们端酒送菜，而且动作麻利。十三少认的他，他是叶少秋。
“奴才，你起来了。”柜台那边的小飞冲十三少叫道。此时的叶小飞正坐在柜台前忙着记帐，右手正在忙不迭地打着台上的算盘，那几个打算盘的小指头灵活而且熟练。
十三少走了过去，问：“那叶少秋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他是我们店里新招的小二。”小飞道，“他可比你能干多了。”
“那么能干干嘛？”十三少轻笑道，“那我问你，他在这里干活，又没有什么酬劳？”
“不可能没有，这世上没有人会给你白干活。”叶小飞道。
“那到底有什么酬劳啊？”
“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
“什么？”十三少心里不顺畅了，“老实说，我给你干活，也有一个多月了，直到现在，我连你的一块铜板都没有收到……”
“欣欣说过了，你在我们这里又吃又住的，干一个月活，还比不上那叶少秋干一天的活，所以我们连一块铜板都不给你，那是理所当然的。”叶小飞道。
“哼——”十三少不服气，“反正我就是在给你们白干活嘛。”
“对了，你去后院吧，这里用不着你。”叶小飞冷漠地说。
十三少气冲冲地来到后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想着，自己给柳欣欣、叶小飞两人干了那么久的活，却从来不曾从他们的手中拿到过一文钱，直到现在，他还是身无分文，穷得两手空空、满袖清风。
十三少正在气头上，忽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劈柴的声音。他走过去一看，他惊了。
一个女子，一个满头大汗的女子，那个女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两手卷起袖子，手上握一把大斧头。女子的呼吸有些喘，也许是她累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下巴尖上坠落到她的胸脯，使她的衣襟全湿了。在灿烂的日光下，她那让风吹起的长发有些泛黄。
那个女子深呼一口气，把两手紧握的大斧高高举在半空，即后倾尽全力往竖立在地上的木头劈去——是那么迅速，又是那么熟练，只听见“啪”的一声，那竖立在地上的木头已被劈成两半。
女子把斧头扔在一边，用右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即后走到水井边开始打水。只见女子把吊桶扔进井里，待到木桶沉到水中，女子就用力地把桶拉上来。只见她两手都是汗，都抓住一条粗糙的大绳子，就那样一把手换一把手地把装满了水的木桶给拉上来。
女子将那桶水提进屋子里去，又出来把地上那一大堆劈好了的柴火捡好，都抱进屋子里去。
十三少去到那个屋子的门口，只见屋子里全是炊烟……一个烧着大火的灶子旁边，那个女子正在辛勤地切菜……这个女子就是柳欣欣。
没想到她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女，每天却干这么多沉重的活。十三少心想。他发现，现在满头大汗的柳欣欣是那么的有女人味，尤其是她那汗津津的身材，在汗水之下是那般丰美诱人。
十三少站在门口，他想，他可不能游手好闲地在这里白吃白住。于是他捡起了地上的斧头，开始劈起木头来……
还真是累！确实累！好累！
十三少不一会就累趴了，柳欣欣来到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习惯就好——”
十三少躺在地上，他仰望蓝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晚上说不定有美丽的星空。”
“老板娘——”
这个时候，那叶少秋匆匆忙忙地冲了过来，一脸惊慌地对柳欣欣道，“不好了，店里来了一个蛮横不讲理的怪人，那个怪人把咱们店里的客人都赶走了。”
柳欣欣一听，当下和十三少一起走出后院，来到了店里。
只见，店里只坐了一个客人，而这个客人是刚刚才来到这里的，也是刚刚才坐下的，之前的那些客人全都被他赶了出去。
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他下巴上全是胡子茬儿，他一头长发披乱如草，他的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皱纹。不过他骨骼清奇，身材健壮如牛，两手肌肉突出，他有一双杀人的眼神，他的目光是冷酷无情的，而且犀利得如一把剑。他衣着朴素，看似饱经沧桑。
他的腰带上挎着一把石头做成的大刀。那把大刀长七寸，呈月牙状，色如苍石，似鹅卵石一般光滑。它的刀刃是透明的，因为它的刀刃尖细到精致的地步，这正说明了这把刀锋芒无比。
“我腰带上挎着的这把刀，已经好久不见血了。它已经饥渴难耐。”他说话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他语气粗犷，而且声势凌人，“识相的，就快些把你们的美酒拿上来。”
“这个口臭不凡的人，一定是江湖中人。也许，还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十三少对柳欣欣等人说道，“我们应该给他一点面子，先不要去骂他。”
“也对！”柳欣欣认同十三少所说的。
“好，让我去打他一顿——”十三少一本正经地说。
“不要轻举妄动。”柳欣欣对十三少斥道，“此人傲骨仙姿，必定身手不凡。你又不会武功，如何打得过他？万一惹到他，他动起怒来，只怕我们都要死在他的刀下。”
“那怎么办？”十三少道。
柳欣欣道：“怎么办？客人来了，当然是端酒上菜咯！”
“好，让我去。”十三少走到柜台那里，伸手从酒柜上面拿了一缸女儿红，就向那个充满杀气的中年男子走去。
叶小飞一直躲在柜台下面，现在才从柜台下爬出来，又飞快地奔到柳欣欣的身后。
十三少把那一壶女儿红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即后麻利的在中年男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呐——这一缸酒可是我们店里最古老的一缸酒，叫做女儿红。这缸中的酒像血一样红，像血一样浓，喝这酒啊就如喝人血一般痛快。”十三少道。
“这话我爱听。”中年男子笑道，这一笑更显得他容颜沧桑。不过他这一笑，也说明了他并非十分凶恶。
“你笑的真迷人，像朵花似的——”
“哧”——中年男子忍俊不禁，这回可是笑出了声来，没想到他外表严峻，心里头却分外和谐，还让十三少的话给逗乐了。
站在一边为十三少提心吊胆的柳欣欣这时终于松了口气。
十三少心里也不紧张了，说话的语气也欢快起来：“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十三少一边说着，一边毕恭毕敬地把酒给中年男子倒上。
中年男子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十三少又连忙给他倒上酒，又问：“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我说了，你别见笑。”中年男子声音已经不嘶哑了，也许是喝了一碗酒的缘故，他的语气也温和了，“我今年三十二岁，有个从小叫到大的名字——叫作路小安。我一把年纪了，却叫路小安，许多人都笑我。”
“路小安？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安吧。”十三少不以为然地说，“小安啊，你说你才三十二岁，为什么却有一张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脸呢？”
“小安？”路小安心里乐呵了，他想，至少已经有十七年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了，路小安这个名字和他现在的年纪是极不符的，在许多武林人士看来，这还是一个笑柄。没想到今日，却能听到有一个人毫不忌诲地叫自己“小安”，这一叫，还让他有一种回到过去的美好。
“你是一个好小子！”路小安道，“你知否，就在一刻前，我还想着用我的刀砍下你的头颅，因为你斗胆坐在了我的面前。不过现在，我允许你坐在我的面前。你知否？在武林之中，我行走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人敢给我倒酒——因为武林中人都怕我，不敢靠近我。你一个凡夫俗子，却胆敢给我倒酒。也许是因为你这个野小子没听说过我在武林之中的英名。所以才有这个给我倒酒的胆儿。你又知否？为什么我赶走了这店里所有的客人？因为我一旦喝醉了，就会乱刀杀人。”
醉了，就乱刀杀人？十三少心头不由一颤，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那其实是路小安和他开的一个玩笑。
“这店里就这一缸酒了，其他酒都卖完了。”十三少胆怯地说。
“不必惊慌，我是诓你的，我醉了也不会杀人。我赶走你们的客人，也只因为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喝酒。”
“那我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你？”十三站起来要走……
路小安把他叫住：“小子，不碍事——你且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多叫我几声小安。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过我了。从我三岁习武，九岁出来闯江湖，一晃就是几十年，时至今日，武林中人都叫我金刚刀客。你今日叫我‘小安’，竟让我有一种如听到故人呼唤我名字的幻觉，令我心生感动。”
“金刚刀客？”十三少对这称号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武林中人为什么这般叫你？”
“这金刀指的就是我腰带上挎着的这把刀。此刀乃叫金刚刀，是这世上唯一一把用金刚石打造的兵器。现世的雕刻大师——李成仙老人用了二十多年，对一块上千年的巨大的金刚石进行千锤万凿，直至把那块金刚石的中心核石给提烁出来。后来他又花了六十多年对那块中心核石进行千雕万琢，最后才打磨出了这把金刚刀。前前后后厉经八十多年，厉经千锤万凿、千雕万琢，李成仙老人倾尽毕生心血打造的这把旷世宝刀——金刚刀是这世上最坚硬且最锋芒的刀。”
路小安饮尽一碗酒，又接着道：“这把金刚刀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由李成仙老人亲手送给我的，也因为此刀，我才有了这个江湖称号——金刚刀客。小子，你可知这金刚刀的绝妙所在？”
“就是用金刚石打造的嘛！”十三少道。
“不对。”路小安笑道，“我方才说了‘千锤万凿’和‘千雕万琢’这两句话，这话中所说的就是李成仙打造这把金刚刀时的绝妙所在。换个说法呢，即是李成仙他老人家用一把铁锤锤打了那块金刚石一千下——刚刚好一千下，又用一把铁钎凿了那块金刚石一万下——刚刚好一万下，经这刚刚好的‘一千下’、‘一万下’才提烁出那块金刚石的中心核石。后来，李成仙他老人家用一把尖刀雕了这块中心核石一千下——刚刚好一千下，又用一把长锥琢了这块中心核石一万下——刚刚好一万下，经这刚刚好的‘一千下’、‘一万下’，这把旷世宝刀金刚刀才得以横空出世。”
“的确绝妙！”十三少道。
“还有更绝妙的——”路小安卖起关子里。
“说来听听？”十三少追问。
“李成仙老人打造这把金刚刀时所用到的铁锤、铁钎、尖刀、长锥正是当今武林之中威名赫赫的‘成仙四大兵器’。这‘成仙四大兵器’分别是轰天锤、穿山钎、王蛇尖刀还有玉龙冰锥。”
“的确绝妙！”十三少惊叫道，“这李成仙老人烁出来的兵刃把把都是名器呢！”
……
路小安一时兴起，后来又说了些江湖往事，十三少听得津津有味，有好几次都听得入迷了。
冥冥之中，日落西山，天色入暮，又一天过去了。
金刚刀客路小安，今晚就在欣欣酒楼住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