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灯火初上,金丝巷里就已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走在道路上,听到的都是附近楼院里,传出来的猜枚行令、饮酒作乐的痛快话,当真是热闹啊。
忽然之间,那巷外大路上,走上十数条人马,个个腰悬圆刀,护在一顶官轿四周,那领头人在马背上一路骂话路人“滚开”,直到了巷口来香居门前勒住马匹,这才住嘴。两个轿夫随即将官轿停稳。
门前数名男女正在挑逗欢言,但见此状,均都收起笑容,齐问:“什么事?”“是谁?”有人识物,道:“这是官轿。”另一人轻声道:“既来欢乐,又不想让人知晓身份,官兵换上了布衣,大人却舍不得头顶乌纱帽,这可真耐人寻味。”又有人道:“该不是官府来查案罢。”先前那人打趣道:“真亦假来假亦真。衙门里的事岂是我等白生能够信口胡疑。”众人忍俊不禁,均望向官轿。
等了片刻,却不见轿中人现身,正疑惑间,那领头人开口道:“来香居里的门侍是哪一个?站出来!”
众女子一听这话,均都低头沉默不语,唯有那最左边一长发齐腰女子抿了抿嘴,但终归也是没有开口,想来她就是门侍了,她见来人气势汹汹,且身佩利器,便不愿应话,但又寻思,摆的起这排场的,轿中之人定是大富大贵无疑,虽不知他目的是何,但若得罪了总是不好,可又没有勇气站出来。
如此计较磨人间,却见那领头人扫视大家一眼后,利索下马来,指着正中一名女子,厉声道:“你是门侍?”
那女子回答说:“不是。”
领头人又问她左手边的女子,也说自己不是。再问两人,均都不是。领头人冷哼一声,冲正面那女子道:“你,去叫老鸨出来接客。”
那女子道:“各位是外地生客,自然不晓。但扬州人却都知道,来香居的蔷姐从不接客。大爷们要想快乐,我给招呼来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领头人呸道:“哟呵,这是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不是。”马上众人大笑,他又道,“一个下贱**,主子能屈身来见她,已经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了。你速去告诉她,不差钱的主儿已经来了,赶紧出来迎接贵客。若她还在与贱男缠绵,就也别穿衣服了,光溜跑出来吧。要是慢了片刻,恼了主子雅兴,你这来香居我保准开不过夜里的昙花久。”
众女子闻言大怒,但见他们面目可憎,且身负兵刃,断非善人,故没人敢发作于口,大半辈子撒泼骂街积攒下来的,大江东去滔滔不绝了十数载的词汇,今天竟一股脑全流回了娘胎,想想世道轮回,因果循环,也不能怪自己不是,都是身不由已啊,因此都一个个在心底恶狠狠痛骂眼前这一干人的祖宗十八代。
倒是门侍这时大胆了,不过也难怪,毕竟人家是有身份的人,是这一干女子的领头,她寻思道:最近也没听说扬州城里来了京城的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又想就算知府大人亲来,见了蔷姐也是和颜悦色,此人如此狂妄自大,我且小心试他一试,但要看看这轿中人是怎样的身份。托大被揍一顿也就是了,他还敢皇天后土之上杀人行凶不是!事后,蔷姐自然对我刮目相看,多多照顾,如此后生有望了。她仗着蔷姐威风,上前一步,婉言道:“各位若是来寻欢作乐,来香居自然门开迎客。不过要是来找茬的话?”
“如何?”
“出门右拐,恕不远送。”来香居初开张时,才请过打手,不过也只半个月而已,之后因为知府大人常常捧场镇场,也就没人再敢冒犯,蔷姐便将打手都遣散了,这些事都是去年听院里扫地的李姐说的。今日这情况可是好多年没发生过了,门侍想吓吓他们,就凭自己,岂不是自作多情,她这才急中生智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马上一干人闻言发笑,齐声吆喝道:“妞儿生气了。”领头人也是哈哈大笑,忽然间一个箭步上前,迅雷不及掩耳,掐住门侍脖子,道:“你这待客方式可不好,我倒要拖累替那老鸨子管教管教了。”
门侍反应过来,呼吸已不成规矩,骇然于心显面,这杀千刀的是要杀我啊。
这时,那男人手上又加力,将门侍整个人生生推离开了地面。
众**嫖客见状,均都失声尖叫不断,引来院里院外非常多人侧目,楼上一******骂声响亮,滔滔不绝,格外难听,触人心寒。
忽然一尖锐女声划过黑夜,众人寻声而去,见二楼阳台上一女子瞳孔张大,双目之中都是惧意,头顶盖紧挨着一匕首,其上浓密的乌黑秀发也只剩零落几根,她这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
她原来没死啊。众人看得只觉头皮发麻:若匕首在往下丝毫,这女子就该去了。又暗暗庆幸这一着不是对付自己。也有人竟摸上了自个头顶,真是害怕。
听那领头人冷声道:“谁在吵吵?”众人不敢。
院里的人却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们眼见同伴出事,一个个愤然开骂,又有些人捋起衣袖,走出门外,欲“厮杀”一阵。八人下马疾赴“战场”,拔刀相逢,刀光闪过脸庞,**们一怔,恍然大悟,纷纷退回院内。院内多熟客,与老鸨子也有交情,本欲带着手下出来说几句话,但见他们眼神凶恶,面目狰狞,心又生胆怯之意,便随**们一齐后退。一时,来香居门前只有先前一干嫖客**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浑然不知所措。
那男人喊道:“来香居的老鸨子还不肯出来麽?”他笑望着门侍,摇头叹息道:“多美的姑娘啊,可惜了。”
他话刚完,门侍便觉胸口有一口气堵在那里,再容不下她说的半个字;脑袋也变得从未有过的膨大,打记事起,到今天这一刻,所有的记忆全都装回了那里,她恍然惊醒,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
她再发现乞求的目光并未能够让眼前这个男人住手后,又去用眼泪来代替自己的哀求。
模样凄惨,面色惨白,格外慎人,不堪直视,一干嫖客**分分撇开头。但有一女子声泪俱下,哀求道:“大爷,求您放了她吧。蔷姐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那男人扫视众**,**们迎上目光,吓得赶紧低头,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又都微微点头,算是回答了。
那男人面上立即难看极了,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官轿,手上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那女子以为他不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大爷,我说得都是真的,蔷姐一早便被知府大人的手下请去了府里,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啊。”她见门侍双目呆滞,急道:“大爷,求你大发慈悲,饶了丛姐吧,她快不行了。”
又重重磕头,额头上可都是血了,一干**也急忙跪下磕头求他。
这时那轿中传出一男人声音,说:“你们倒有情有义,却也难得。林正,放了她吧。”
众人喜道:“多谢开恩。”
林正应声松手,门侍便如一滩烂泥般盘在脚下,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轿中人道:“劳烦诸位带个话给老鸨子,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让她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否则,后果自负。起轿!”来去自如,至始至终没有露面。
待他们走远,众**这才收回心神,边低声咒骂边去扶起门侍。一人又听胸口心跳声,又伸手感觉鼻子上的呼吸,神色凝重,好一会,才舒开了面部肌肉,又惊又喜:“丛姐还活着,小文快去请大夫来。”
一女子应声奔跑离去,众人赶忙将门侍抱进院里,许多男女凑上前观看,在一间房间门口被拦住,先前那哭求的女子说道:“诸位去忙吧,我一人照顾得了。”又对一女子道:“心怡,你赶紧去知府大人府上通知蔷姐回来。”
心怡应声离去。
那女子将门带关,坐到床前,望着那张惨白的面容,心不由得一痛,疼出了眼泪:“丛姐,你别怕,大夫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