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桂花香引得成群成群的蝴蝶上下翻飞,几只花蝴蝶引得一条黑白相间的土狗四处乱窜,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阿花,别乱跑,掉水里我可不管你。”
被唤作阿花的土狗瞥了眼坐在溪边的小女娃,示威性地蹬起后腿,凌空跃到了溪对岸,返身又跃了回来,后爪不忘在水里扑腾几下,水花把小女娃溅了满脸。
“臭阿花,连你都欺负我,回去就让爹爹把你栓起来。”
小女娃才三岁,扎两个小辫子,穿了件小坎肩,小鼻子,小嘴巴,唯独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算不上粉雕玉琢,却也是讨喜的模样。
小女娃撸起裤腿,把一双小脚淹进了小溪里。
“哎呀,真凉。娘亲怎的还不来寻我,哼,二蛋哥哥说的没错。”
小女娃一边嘴里叨唠个不停,一边把小脚丫在溪水里晃荡个不停。
“婷儿,你二蛋哥哥跟你说了什么呀?”
小女娃身后款款行来一名少妇,姿色虽是中等,气质却是出尘,声音糯糯的,甜入人心。少妇小腹微隆,孕症更为其添了股难言的味道。
江小婷知是娘亲寻来了,一双大眼笑成了月牙儿,却仍是不转身,带着怒气道:
“二蛋哥哥说他娘亲前几日给他生了个小妹,一家人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围着小妹团团转,都不疼他了。娘亲今日与婷儿说也要给婷儿生个小弟小妹,想必娘亲有了小弟小妹之后,也不疼婷儿了。哼,我已与二蛋哥哥相约,今日一同去浪迹天涯。”
“噗嗤...”
少妇扶着肚子笑弯了腰,面若桃花。
“坏娘亲,你怎的还笑!”
小丫头似是真恼了,转过身,手叉着腰。
少妇走过去,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捏了捏女儿小巧的鼻子,而后一边将女儿小脚丫上的泥土拍去,一边道:
“娘亲不笑便是,倒是你这个鬼精的小丫头,无需去等你的二蛋哥哥了,娘亲来时路上路过二蛋家门口,看见你那二蛋哥哥正被扒了裤子,挨他爹爹的板子呢,那小屁股红彤彤的,可好看了。”
江小婷在娘亲怀里挣扎了几下,无果,便把小脑袋拧到了一边。
“傻丫头,娘亲如何会不疼婷儿呢,婷儿与将要出生的小弟小妹一样,都是娘亲的心头肉。娘亲做了婷儿最爱吃的桂花糕,快些把鞋子穿好,回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江小婷这才急了,也顾不上娇嫩的脚丫子,挣扎出娘亲怀抱,拎着鞋子就飞奔起来。
“慢些跑,别摔着。今后莫要再任性,否则爹爹就要打婷儿的小屁股喽。”
“爹爹才不会打婷儿的屁股,爹爹只会打娘亲的屁股,咯咯咯...”
江小婷仍是头也不回地跑着,笑的像个铃铛。
少妇直起身,看着江小婷在不远处停下来,与一名男子打闹一番才离去,眉眼间满是笑意。
男子着一袭青色长衫,盘髻于头顶,简单地用网巾兜住。面目仍算不上英俊潇洒,只是一身温文尔雅的气质不会让人生厌,刚毅的眼神却又让人不敢造次。
男子一路行来,望着妻子,眼中全是暖意。
“这丫头,也不知是让谁给惯坏了。阿柔,是你吧。”
“是你才对,我的县令大人。”
林语柔上前一步,一手挽住夫君的胳膊,头轻轻靠在肩膀上,另一手轻轻在小腹上画起了圈。
“阿郎,你说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想应当是男孩吧,小婷都像她的娘亲那般调皮了,该有个男孩继承他爹爹的气宇轩昂吧。”
呸,林语柔在夫君肋下拧了一把,这家伙真是不知羞。
“阿花,你的小主子都走了,你还不去追。”
追逐蝴蝶跃起在半空中的阿花,竟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体,一落地便撒开爪子朝小婷儿离去的方向奔去。对于救它一命的女主人的命令,阿花向来是毫不犹豫地执行。
江左郎任凤阳令三载有余。其上任之时,改革落后制度,加强治安防控,联合商贾富户成立商会联盟;组织百姓开垦良田,兴修水利。商户们财源滚滚,百姓们粮仓丰腴。凤阳城百姓们团结互助,夜不闭户,日子真真是过得红红火火。因此啊,谁要是上街市上说县令大人半点不是,那就要成了过街老鼠了。
正月初四,全国的百姓们都在庆祝。凤阳城内亦是如此,屋檐上的灯笼比除夕夜挂的还多。
县衙后院却笼罩在阴云里。从昨夜开始,已过去了七个时辰,五六个弄婆忙得脚不沾地。
江左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言不发。往日和煦如阳光的脸庞眉头紧锁,紧握的双手指节发白。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散。
“爹爹,娘亲怎的还不出来,婷儿饿了。”
“婷儿乖,先去吃些糕点,你娘亲一会儿就出来了。”
看着小丫头如粽子般的红色小袄,蹦蹦跳跳的小辫子,江左郎紧张的心情稍有缓和。
“哇...哇...”
屋中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江左郎悬着的心还来不及放下,又被屋中弄婆惊慌的吵闹声提起。一名弄婆撞开门跑了出来,瘫坐在地,面无血色,一只手指着屋内,却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不祥之感更重。
“阿福,你带着婷儿去陈主薄家中,何时回来我会叫人通知你。”
管家阿福一边应诺,一边去牵江小婷的手。江小婷也不反抗,只是茫然地问:
“爹爹,娘怎么了。”
江左郎不作答,只是挥挥手催促阿福尽快离去。
深呼一口气,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屋中有些暗,几个弄婆挤在角落里发抖,究竟是怎么了?江左郎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终于走到床头。
林语柔只是静静地躺着,双目无神,呼吸如蚊声,满头青丝如今也连着汗水杂乱贴在头皮上。
“阿柔,阿柔...”
江左郎伏在床边,尽可能轻声地唤了妻子,生怕将妻子惊吓着,却不知发出的声音已颤抖得变了音。
瞳仁缓缓地转向了夫君,瞪了片刻双目才恢复了焦距,给了夫君一个往常一样的笑容。
“阿郎,快,让我看看孩子。”
江左郎这才注意到床尾有团红色的褥子包裹着,这是我的孩子?他走过去,一手抱起褥子,一手掀开褥子一角,饶是他心智坚定,也险些抱不住。只见这婴儿双目紧闭,全身皮肤黑黄且松弛,满脸堆满褶子,须发皆白,眼角甚至印着几点老年斑。这真是我的孩子么?这分明是婴儿体型的老头子。
他一动不动的,若不是胸脯还有微微的起伏,恐怕以为已经死了。
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望向床头的妻子,顿时为难了。这,阿柔正虚弱,若是受了惊吓,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又是一番天人交战,江左郎感觉头痛欲裂。想他江左郎自幼便天才,异于常人的成熟稳重,尤其近些年做了县令,养气功夫更是极好,今日却变得六神无主了。
四目相对,江左郎还是败了,缓缓将“小老头”抱在妻子面前。林语柔母性的目光移向孩子,只一眼,就呆住了。清泪汩汩地往外冒。
“阿柔...”江左郎的心倏的抽紧。
“孩子,我的孩子,今后你受到他人的欺侮,他人的冷眼,没有了娘亲的陪伴,你该如何坚持下去。”
“娘亲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林语柔艰难地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江左郎看着妻子痛苦,心如刀绞,不知该如何安慰。同时心中又有疑惑,来不及开口询问,发现妻子突然绽放出了笑容。她微笑着、注视着、抚摸着孩子干皱的脸颊。孩子似乎感觉到娘亲的温度,撑开了浑浊的双眼,与娘亲对视。
林语柔的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她坐起身,将孩子抱在怀中,解开内衣。
“孩子,饿了吧,娘亲喂你吃奶。”
“小老头”在母亲的眼中与其他孩子并无二致,她只担心孩子将来的日子如何度过。
“阿郎,让这孩子将来也考取功名,做个像你这般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你说好么?”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语,时不时地亲一下孩子的额头。江左郎此时显得手足无措,明明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阿郎,你要照顾好婷儿,照顾好这孩子。”
林语柔突然抓住了夫君的手,满眼希冀。
“说什么傻话,咱们说好了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再给咱们生几个孙子孙女呢...”
“阿郎,阿郎,我困了,我要睡一会。”
江左郎感觉手中妻子的手变得无力,失了温度。他想抓紧,却使不上力。
林语柔的手垂落在小老头身上,坐直的上身缓缓倒了下去,脸颊贴着小老头,眼角滑落的泪珠裹着余温,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嘴角带笑。
江左郎想喊醒妻子,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用手扼住,四肢如木偶一般不受自己驱使。
他想嚎叫,想挣扎,却只能无声地流泪。
“小老头”似是有了些生气,小手扬起来放在娘亲的脸上。
是他害死了妻子么?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感觉中有人在唤他,江左郎艰难地回过神。
是主薄陈飞槐,他说阿福带了小婷儿去到他家中,担心出了什么事,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亲自过来了。
江左郎仍是没有言语,往前挪了挪,跪在床前,将妻子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那一丝冰凉。
“大哥,嫂子这是...”
“飞槐,你去安排后事,另外,暂且不要告知婷儿。”
陈飞槐满脸不可置信,眼中闪过一丝愧色。遂又感觉到一股悲痛,嫂子这样一个温婉贤惠的女子,更是待自己不薄,怎的会这样短命。他有心安慰大哥,几番犹豫,还是默默离开。
***
下雪了。
凤阳城西南方十里,有一片小山包,名曰轱辘山。山包下乃是一片树林,其中多为鸡爪槭。每年秋后,这里便红得似一片火海。入冬却只剩下枯枝与一座座坟茔作伴。
此地又名弃世林。
江左郎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抱着“小老头”,立在一座新坟前。新土上积了一层薄雪,烧完的“往生钱”余烬被风吹起又落下,将白雪又染成黑色。
阿花蜷缩在坟旁,任雪花落在身上,又融化。
“小老头”只喝了一顿羊奶,也不哭闹,兴许是没气力哭闹。江小婷一身麻布孝衣,宽大的裤脚卷了两层,仍是拖在地上被雪水浸湿。弱小的身子有些瑟瑟,她还不适应没有娘亲的陪伴。她抬起头问仍在发呆的爹爹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江左郎没有骗小婷儿,也没有骗自己。
泪珠终于冲破眼眶的封锁,顺着脸颊落在地上。江小婷小手扯着麻布衣袖胡乱擦干了泪水,转过身,走了,始终没有哭出声,只留下一串脚印。
江左郎走上前,伸手将刻有“爱妻江林氏之墓”的碑上头的积雪拂去,将“小老头”放在碑侧,起身对着墓碑嘀咕了几句,似是情人间的告别。
他瞥了一眼阿花,阿花似乎没有一起离开的意思,便也转身独自离去。
江小婷毕竟只是不到四岁的小女娃,她走了一段就不敢独自前行了,便寻了块石头坐下,回头望见爹爹赶了上来,赶忙又将小脸擦了擦,见爹爹手中空空,问道:
“爹爹,弟弟呢。”
似是从那一刻开始,江左郎便不爱说话了,他没有回复女儿,直接转身蹲下,将女儿背在了背上。
江小婷不敢多问,感觉中这样的爹爹有些陌生,况且,她也还没有习惯弟弟的存在。
她趴在爹爹宽厚的肩上,忽然发现爹爹的发丝间多了许多白色,用手拍拍,不是雪。
她很久以后才明白,最伤人的,是相思。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初五的街头很是热闹,百姓们在家中没什么娱乐,便都走上街市互相拜年。江左郎背着江小婷,一面对街坊们的安慰还礼,一面不忘给小婷儿买了串糖葫芦,小丫头却只是拎在手里,不吃。
艰难地终于回到县衙,这儿反倒清静了些,大门紧闭,当班的衙役也安排回家团圆去了。阿花趴在鸣冤鼓下,嘴里喷着白气,身侧是一团包成团的红色褥子。
与躺在床上的小老头四目相对,江左郎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命不该绝,我也就尽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往后谁也不知你的命运会如何,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本与你娘亲约定好叫你小虎,如今,你就取名江知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