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这时候,柳传志终于确认杨元庆是值得信赖的一个人。杨不仅能把一个部门的年营业额从3000万元做到3亿元,而且从来不让自己搅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所以,柳的第二个决定就是起用杨元庆担任新成立的微机事业部总经理,把微机的整个流程都交给他统领。他每天躺在病床上思考公司的未来,彻夜无眠。清晨走到医院旁边的“八一湖”散步,这一来就看到了和自己整天为之焦虑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场面。那场面在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城里随处可见,只有柳传志这样的人才会觉得新鲜:一大帮老头儿老太太在湖边跳交谊舞,都是退休的。我就坐在那里看。我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人家跳完了,我还要给人家鼓掌,所以非常尴尬。后来我说反正我也没事,也学吧。人家介绍了一个老太太来教我,我一上来把人家的脚给踩了。那老太太说,你要知道这舞曲的节奏,有三步有四步。我这才明白,于是拿着录音机听音乐,非常专注地听。叫人意外的是,他的病情就有了转机。他干脆停止服药,每天跟随李医生沿湖畔跑步,心情开始好转,渐渐能够睡着。
医院里的务虚会依然在进行。高级经理们之间最重要的话题是:还要不要搞自己的微机?联想微机在竞争中屡屡处于下风,让人怀疑自己的力量,但要说就此罢手,从此退回来做外国品牌的代理商,柳传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至少也要拼命赌上一把,就算牺牲了,也要慷慨就义。”
他对倪光南和李勤这样说。总工程师和常务副总经理这回终于有了一致的看法,他们全都主张迎难而上。这段时间柳传志和倪光南至少有过两次谈话。倪光南支持他绝不放弃联想微机的决心,也支持他起用杨元庆的决定。总工程师在公司全体员工面前的一番话,让柳传志感到极大安慰:形势是非常严峻的,比设想的还要严重得多。我们国家还要不要自己的计算机工业?都说要,那么谁来做这件事?事实上,这个重任已落在联想身上。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实际上已充当了民族计算机工业的旗手。今天回顾起来,在柳、倪二人患难与共的10年中,这是最后一次两个人如此心心相印。这让柳心存侥幸:也许公司领导层中的分歧没有那么严重,假以时日就会冰释前嫌。当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与倪光南的冲突竟会掀起巨浪,而他与另外一个人的矛盾,却能在瞬间消弭无形。
相逢一笑泯恩仇
1994年3月初的一个中午,孙宏斌突然出现在柳传志面前,就像是从天而降。自从1990年分道扬镳,柳就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他看上去瘦了很多,脸上挂着沧桑,不过还有昔日那副神采。原来孙在监狱服刑期间表现优秀,又为劳改局的《北京新生报》写了很多漂亮文章。囚犯是没有稿酬的,但却可以赢得分数,累积在案。孙由此获得“减刑一年两个月”的奖励。现在即将出狱,孙最想见的人就是柳传志。他总是对旁人说他非常尊重柳传志,甚至有一种仰视和崇拜。这不是矫情,而是真心,即使经过这么大的周折,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利用到北京为监狱买东西的机会,辗转找到柳传志。于是两人在一家饭馆见了面。柳为这顿饭付账,孙则当面述说自己的悔恨,以及在牢狱生涯之中的大彻大悟。孙宏斌在1992年9月接到被公司开除的通知,此前两周,也即1992年8月22日,他接到法院的判决。这时候他在圆明园附近的一个拘留所里已被关押28个月。
接到判决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感受有点奇怪,或者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后来如此描述那时的情形:凌志军: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吗?孙宏斌:也没有,都在看守所里待两年半了。天天看着这个被拉出去毙了,那个被拉出去毙了,还能打击什么?凌志军:从看守所里拉出去就毙了?孙宏斌:被判了死刑的,不就枪毙吗?我在那里看到的死刑犯起码有十几个!凌志军:可是你能提前出来。孙宏斌:对,我改造得比较好。凌志军:那时候你有孩子吗?孙宏斌:有。凌志军:孩子多大?孙宏斌:孩子是1990年1月23日出生的,我是1990年3月出的事。凌志军:太太常来看你吗?孙宏斌:在看守所里不允许家人看。凌志军:当时强迫你劳动吗?孙宏斌:在看守所里特别想劳动,可是没有劳动,就是天天在屋里待着。凌志军:出来放风吗?孙宏斌:很少,没有。凌志军:两年多没有出门?孙宏斌:对。上法院的时候才能出来。凌志军:是不能出那间房子,还是不能出那个院子?孙宏斌:房子。
接到判决书之后他终于走出看守所,被转移到天津市郊的一所监狱服刑,其实就是在农场被强制劳动。这里比在看守所要好很多,至少可以走到阳光下去,妻子也可以来看望了。他特别想他的孩子,但夫妻二人还是决定不让孩子到这里来。他不希望孩子看到的父亲是这副样子。尽管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但他总觉得这一切会在孩子心上刻下一点什么。事实上他很少对人提起这段艰难岁月,被朋友问急了,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关了十七八个人”、“就是一个平铺,晚上睡觉大家并排躺,人挨人”、“每天吃窝头菜汤”、“吃饭不交钱,房费也不用交,都是财政拨款”。如果有人还希望他把牢狱的生活多说几句,他就回答:“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生活的环境里没有人有这种经历,但是在那里面,有这种经历的人很多,那么多人都是一样的,你并没有比别人更难受。所以我觉得受罪不受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里面学到了什么。”
他的表现优秀,所以被“任命”为“号长”,这是在狱警支持下的“犯人头儿”。他还有足够的时间面壁思过:开始的时候,我对柳总也有一种怨恨,后来慢慢就没有了,对整个事情的看法也改变了。在一个企业里面,包括柳总的这种做法,其实要是换了我,可能也会这样做。这个事如果不这样做,那又怎么收场?所以我就认了。当时我一直认为我是对的,现在我知道不对了。我想把这个企业部做好,想把它的销售做得更好,想让它没有阻力,你说对不对,肯定是对的,但是你在联想的环境里就不对了,因为你会冲击别的部门,你让整个企业乱套了,你让别人管不了你了,这个肯定就有问题。很多事情本身没有错不错的,就是看你的时间、地点、分寸,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摆在这个环境下是好事,摆在那个环境下就很糟。你一定要把环境想清楚。不把这个环境想清楚,又想做事,你上来就错,你上来就死。所以如果有机会回过头重新开始,我就不会那么做了。我原来有一个误区:我如果不那样做,就不是我了。后来再想想,才觉得情况不是这样,其实你不需要改变你的性格,你只是要把环境分析得清楚一点,把事看得更明白,就有可能不至于把事情搞糟。
在3年10个月的牢狱生活里,孙宏斌天天在想这件事,现在有机会与柳传志见面,忍不住娓娓道出,听上去像是道歉,又像倾诉。在一般人的眼里,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这两个人,一个才三十出头,一个已年过五十,曾经相互信赖,又分道扬镳。一个曾经为所欲为因而陷公司于危机之中,另一个毫不容情地将其送交法律审判。按照常情,这两人即使不是反目成仇,也一定会白眼相向,但是只不过在一顿饭间,便已化干戈为玉帛,表明孙宏斌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柳传志一样拥有大智大勇。10年之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两个目标:开创顺驰公司并且成为京津地区房地产业的佼佼者;让法院撤销原判,宣布他的“罪行”可以免于刑事追究。其中这第一个目标,他在1994年3月与柳传志相见的时候,即已和盘托出。他说他想做房地产生意,还说他希望自己能站起来,把今后的路走好,所以想了结过去,重新开始。柳传志望着面前这个青年,觉得他“能在监狱里面挺过来,还能反思自己积极向上,很不简单”,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他说了一句话,让孙宏斌当场振作起来,而且毕生难忘:“你可以对别人说,柳传志是你的朋友。”
拼命“赌一把”
就在孙宏斌走出监狱的那个星期,杨元庆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具刺激性的一段经历。1994年3月19日联想公司成立微机事业部。柳传志再次说服杨元庆打消出国的念头。“真是对不起,我无法兑现让你出国的承诺,”他对杨元庆说,“我希望你能来负责新成立的微机事业部。”杨听了柳的劝告,留下来。柳把与微机有关的研发、生产、销售、物流供应和财务运作全都交给杨元庆—这是原来四个副总裁掌管的权力。在以后的几年中,柳传志用既杰出而又符合中国现实的哲学思想指挥着公司航向,杨元庆则利用手中大权和他在CAD部获得的营销经验,彻底改造了公司的体制。这一老一少构成了相辅相成的搭档,然而真正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柳传志手里。微机事业部是在仓促中成立的。形势刻不容缓,计算机行业的竞争已到白热化的程度,国产微机大都溃不成军,转而寻求与外国公司合作,长城和IBM,方正和DEC,四通和康柏,都是那时候中关村人人传诵的故事。AST倒是没有进入中关村,但是它在天津建了生产基地,据说投产以后的产量将超过全部国产微机。整个形势就像电子部的一位官员说的,“一个外国公司加一个中国公司,能打败中国一个行业,真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做国产微机。”
也像李勤在微机事业部成立大会上所说,“在座各位受命于一个非常时期,肩负着公司的重任。我们的竞争对手已是国外大的名牌公司。”倪光南很少在这样的会议上说话,即使说也都属于技术性质的问题,但是现在也忍不住发言了:“我们主要的对手是自己。与其说去年未完成任务主要是客观原因,不如说主要是主观原因,体制不顺,把大家手脚束缚了。成立了事业部,束缚没有了,就要靠拼命干,不能再怪体制了。”柳传志在多年以后承认,把杨元庆推出来是“拼命赌上一把”,但在当时他却不肯当众这样说。那一天他拖着多病之身来到会场,告诉属下:“现在我感到紧张,满脑子装的是如何使整个公司形成同仇敌忾的气氛,都有背水一战的决心。首先要大家明白,后面就是河。如果这一关过不去,我们必死无疑。”他把自己对于联想微机事业的最后希望托付给杨元庆。后来人们谈论当时情形,都说微机事业部的成立以及杨元庆的出现,标志了联想微机的转折点,而且也是20世纪90年代整个中国微机事业的转折点。其实当时所有人都拿怀疑的眼光打量杨元庆。
柳传志告诉公司员工这是“背水一战”,又让杨元庆放手一搏,其实在心里还是为自己留了后路。当时联想微机的销售额在公司只占12%,就算全都赔光,还不至于满盘皆输,无非是退回到代理商的轨道上来。杨元庆在离开CAD部就任新职的时候,曾对他多年的助手林扬袒露心迹,他觉得代理惠普业务的前途光明,还认为自己去了微机事业部之后很难再有作为。很多年以后,他又谈到当时的情形:凌志军:柳传志把最重要的一块交给你了,是不是在“赌一把”?杨元庆:我的感觉是放手一搏,但不是赌博。我觉得他心里是有数的,当时的个人计算机在整个公司占的比重并不大。公司利润中的大部分是靠代理产品得来的。当然微机是联想未来的期望。凌志军:没有必胜的把握,是吗?杨元庆:对,当时确实没有把握。杨元庆慨然受命,但是这并不表明他就一定心甘情愿。不过,他是那种只要认准彼岸的目标就会豁出命来划船、就算明知这船要沉下去也不会罢手的人。
杨元庆其人
这个注定要承担起“联想微机革命”的人,既不是公司研究部门的资深科学家,也不是老一代的管理者,他甚至与公司传奇般的汉卡和主机板的开发历史没有任何联系。杨元庆这一年还不满30岁,所具有的全部职业经历只是外国产品的代理商。杨是出生在晶体管时代的一代新人。他的外表令人印象深刻,身高一米八一,宽肩,面色白净,棱角分明。无论在当时还是成名之后,他都不是那种喜欢张扬的人。他的性格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敏捷却又内敛、刚硬却又含蓄。他有一种过人的智慧,但却并不善于与人沟通。他在行动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霸气,锋芒毕露,对任何事任何人,包括对他的老板柳传志,都是一副坚决、固执和不肯妥协的态度。但在表达思想的时候,他总是露出一丝羞涩。他在公开场合讲话总是显得不够自信,因而带着难改的口头语:“我觉得……我觉得……”或者“这个……这个……”以当日情形来看,柳传志身边的年轻人中,有很多比杨元庆更聪明,更机敏,更善于表达,也更早地进入公司的权力核心。但是毫无疑问,杨是当时公司里面业绩最为突出的经理之一。
有意思的是,让柳传志终于对杨产生强烈印象的原因不仅是他的业绩,还有一些偶然发生的小事。那一次柳传志给他打电话,说要派他去夏威夷参加惠普的全球代理商大会。杨回答:“最近销售的事情特别多,如果实在忙不过来,能不能换具体管业务的杨一兵去?”正是这一刻让柳传志大有感慨:当时出国风非常盛,无论谁有了出国的机会都很高兴。杨元庆是早想要出国的人,但是他却说让别人去,而且他的口气特别自然,漫不经心的,绝没有给你一个感觉,好像他有多高的风格。这个电话给我很深的印象。了解柳传志的人都知道,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认人惟才”的。他曾有个经典的表述在公司流传:“假如有一个人本分老实但没有能力,另外一个人很有能力但不大老实,那么我要用谁呢?用后面这个。
我宁愿再找一个人来看着他。也要让他发挥才干。”一定是这些年的很多事情让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才会对杨元庆的一件小事产生如此大的兴趣。杨元庆1964年出生在安徽合肥,祖籍却是浙江定海,那里是中国最大的渔场。不过,这个家族打鱼为生的历史到杨的上一辈结束。父亲4岁时离开了老家到上海,又在上海长大。所以杨元庆在简历表上填写祖籍的时候,一直觉得“那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他在安徽长到17岁,然后去上海交大学习,毕业之后回到安徽,进了中国科技大学读研究生。这就是他进入联想之前的全部履历。那段生活尽管简单,但却在他的性格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我读了两个学校,学的都是计算机。我觉得交大相对来说比较严谨,注重逻辑思维,学生就是为了一个好成绩,也比较听话。而科大就更自由,更开放。科大的学生雄心勃勃,而且有主见。我觉得这两种方式都需要,其实对我都有帮助。”他认为能够执掌公司的微机事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个挑战。“我喜欢挑战,喜欢困难的问题,”他说,“那会让我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