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的工夫,桑塔纳便穿过了老鸦峡,在平缓的国道上像船一样向东奔驰而去。这里是民乐县,是行署的东大门,而川风镇又是行署近几年树立起来的乡镇企业典型。不看不知道,一看真让人耳目一新。他们先看了一家木材加工厂,这家木材加工厂是七十年代木器社的前身。正好一辆“解放”拉了一车圆木来加工,一个管理人员模样的人走上前,给司机赶紧递上一支烟,说了几句话,一招手,就见几个年轻人呼一下涌上来打开了车厢,卸了木头,在“吱——吱”刺耳有力的声音中,还不足一小时光景,在十几条电锯的同时作业下,一车圆木被加工成整整齐齐的见寸见方的木料,剩下的活儿便是工地上木匠的事情。
走出木材加工厂时,郭副专员兴奋地说:“这样的效率在过去的国营木器社确实少见。如果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以这样的速度在八小时内干完自己的活,那么,改变贫穷以至过上小康生活就不是一句空话。马书记,你说对不对?”
马长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郭副专员的看法。
说话间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家汽车维修厂。马长存被这个村办的汽车维修厂惊呆了。偌大的一个车间,屋顶高得就像县粮站的大粮仓,高高架起的一架钢梁上来回滑动着四辆吊车,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叫吊车叫天车。过去,还在八十年代初,只有附近锻造厂的装料车间才有的东西,过了几年咋弄到他们村了?
马长存本来想借此机会仔细看一看,找村长详细问个究竟,但他一瞬间作了思想斗争的结果,还是不愿意在郭副专员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和孤陋寡闻。他心里暗暗自语,哼,其实也没啥,五八年我也弄过,而且还在全县放了第一颗“卫星”,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郭副专员问道:
“你知道他们一年的纯利润是多少吗?”
马长存摇了摇头。
郭副专员伸出三个指头,在马长存面前亮了一下。
“三千?”
郭副专员摇了摇头。
“三万?”
郭副专员又摇了摇头。
“三十万?”
这下郭副专员才点了点头说:“除二万多一点税,剩下的全都是他们自己的收入。”
“郭专员……”马长存把话咽回去,思考了一下,但他还是说出了口,“这里面是不是有水分?”
“你放心,绝对没有水分。你想想看,人家报多了要多纳税的。”
三十万,这个数字给马长存心灵上的震动太大了,他的头皮子突然间嗡地麻了一下。如果郭专员刚才说的话没有水分,这跟他村里的收入差距实在太悬殊了。自己村里的社员还把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种粮食上,想想自己的孤陋寡闻,心里不免有一点掉价的感觉。直到现在,马长存才隐约意识到了郭副专员让他陪着走一走的真实意图了。虽然郭副专员对自己的村没有说啥,但这已经明确地表明等于批评了他的工作。
看完了川风镇的一个村级木材加工厂和汽车维修厂,马长存硬着头皮又钻进了郭副专员的桑塔纳,心想,既然来了,就得把领导陪到底。
郭副专员指着一幢新建的六层楼,说:“这是他们镇最高的楼房,是人家的商场,在州县一级率先进行改革,实行了承包经营制,营业员的工资跟销售额挂钩,服务态度简直跟原来是两个样子。”郭副专员打住话头,转过身来说,“要不进去走一走?”
马长存摆了摆手说:“还是甭去了吧,口袋里没钱光看不买,怪难受的。”
“不去也好,我们就在车里说一会儿。”郭副专员隔着车窗指了指说:“前面那一片冒烟的地方全是川风镇的企业,尤其是硅铁、大理石的开采和加工,现在已形成了规模,四五户人家就是一个小厂子。他们加工的建材产品已打进了红古和兰州市场。而这些老板,全都是原来种地的农民。”
“这哪里像农民过日子!”坐在桑塔纳软垫子上忽悠忽悠一直默默不语的马长存终于说了一句话。
郭副专员一听马长存终于说了一句带有情绪的话,觉得现在该到了做工作的时候了,便一拍大腿说:“好,你这句话说得好!你是农村工作第一线的干部,你说说看,农民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难道就应该穿着四季不变的黑条绒衣服,扯长脖子拉架子车,一辈子爬在土坷垃上吗?难道就应该辛辛苦苦一年,挣上几个零花钱,还整天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吗?”郭副专员收住话题,取出一支烟递给马长存,这是他用语言开导对方的前奏。等马长存抽上半支烟,他接着说:“我说老马,现在是不是到了该变一变思维方式的时候了?过去,你我为社员们能填饱肚子折腾了几十年,可还是没有达到目的。现在,政策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只要把政策用足了,给了农民最大的实惠,脱贫致富就不是空话。”
马长存虽然装着很耐心的样子听着,但肚子里还是有点不服气。他今天去行署大院找郭副专员,是想发泄一下这几年肚子里攒下的气,没想到陪着郭副专员走一走,反让郭副专员软软地教训了一顿。他心想,刘海林教训自己,那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去的苦日子,站着说话腰不疼;可你郭专员是老同志,你应该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现在该分的都分了,不该分的也分了,就剩学校那几间教室了,还要把政策用足,给农民最大的实惠。如果还要政策和实惠,这村干部不就成了草人把把,让农民想咋整就咋整吗?但马长存还是有自己的一套,他极力装出一副很耐心的样子,就当郭副专员刚才那些话是给他撑腰似的。
“郭专员,你的话没错。都去开工厂,挣大钱,那谁去耕田?总不能让地荒了吧!”
一听马长存的话开始多起来,郭副专员也来了兴致。他给马长存又递上一支烟,说:“这并不矛盾。就说台地村吧,八百多口人……”
“现在是九百二十口。”马长存打断郭副专员的话。
“就算九百二十多口人,一千多亩地有啥种的?要我看,有三百劳力足够。”
“那其余劳力呢?”
“像川风镇那样办点企业嘛。比如你们台地村就可以搞一些建材加工,对面火烧坡全是高品位的大理石,又靠近一零九国道,办好,销路肯定没有问题。”
马长存没有说话。他本来想跟郭副专员推心置腹地说一些村里的事情,可郭副专员无意间提及了建材加工的事,还提到了大理石,这咋跟刘海林想到一块儿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怕再说下去就会提到刘海林,赶紧把话收住了。他望着远处的楼房、无边的麦田和蓝色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个话题再不能说下去了,郭专员的想法和观点,无疑跟刘海林是一致的。
中午,郭副专员特地打了招呼,没去招待所吃饭,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小饭馆,要和马长存叙个旧。
“老马,好久不跟你一起喝酒了,来,干!”
“让你的桑塔纳坐得晕晕乎乎的,这一会儿正天旋地转着想吐,还喝啥酒哩!”
“你这是晕车。来,先喝一杯茶,就会好的。”
马长存接住了杯子,说着说着,话题就扯远了。
“郭专员,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说实话,五八年大跃进那会儿,想赶英超美、想实现共产主义也没敢这么想啊!那时我给社员们做思想工作,我就对他们说:‘啊,共产主义,那就是白面馍馍加牛肉,吃胀肚子为原则,农民也跟工厂里的工人一样,穿着工装上下班,每七天还有一个礼拜天。’晚上睡在被窝里我想,还不是吹牛。可现在咋样?要我看,人家川风镇已经实现了。”
“这是一个认识过程,你能这样想就已经不错了。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中国只有广大的农民富起来,国家才算富了。可有些人就是想不通,中央的政策到了村里往往就打了折扣。”
二两酒下肚,马长存的脸有点儿发红,话也明显地多起来。郭副专员虽然跟马长存十多年没有喝过酒了,但马长存的酒量他还是知道的。这会儿正是说话的时候。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马长存:
“老马,说实话,大清早来行署光是随便转一转吗?就你的性格来说,没事情是不会来的。”
“郭专员,我确实是来找你的。我心里闷得难受,是想跟你喧一喧的,我思摸着只有你能理解我。”
郭副专员望着马长存那张比自己苍老得多的脸,想起“中南海”那段难忘的日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透过那张长满皱纹的楂楂胡脸,他似乎看见了这场农村土地改革的艰难和村干部心灵深处的阵痛。他静静地望着马长存,等待着他把话说下去。他很想听一听来自最基层的心声。
马长存一下干了杯中的酒,咕一下把酒咽下去。在台地村他也算是个人精,要在过去他有的是转肠和精力,他一定会在郭专员面前自告奋勇地说:“郭专员,只要有政策和你的话,我保证超过川风镇最优秀的村!”可如今,他马长存连说赶上川风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不论是思想还是精力他都已经明显地僵化了,老了,再也没有能力和精力支配台地村了。他觉得真要像川风镇那样干下去,刘海林倒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原打算给郭副专员叙一叙这几年心里的苦,尤其是刘海林在村里的所作所为和目中无人,但他又不能把心里的一些话痛痛快快地吐出来,因为郭副专员的一些想法明显地倾向于刘海林。这就叫指着的窝里没兔儿。
人有时候是无法逃避现实的,尤其是一些敏感问题,你越想摆脱它,它越像影子一样纠缠你。正在马长存想着怎样避开村里的一些话题时,郭副专员说话了。
“老马呀,听说你村里想搞一个大理石加工厂,是个姓刘的年轻人,是吧?现在进展怎样?”
“正搞呢!”
“搞就好。我说的把政策用足,就是想尽办法搞工矿企业和三产。不要怕,只要是为了提高群众的生活水平,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放开手脚干,出了问题找我。连行署机关都鼓励干部到工矿企业挂职,你一个村级干部怕啥?”
“机关也派人搞企业?”
“为啥不能!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经济建设,干部不搞经济搞啥?”
“郭专员,这不成了一切向钱看?”
“话不能这么说,但就是这理,说透了就是要追求经济效益。穷,绝对不是社会主义。”
世界一下子变了,变得那样生硬而不可亲近,甚至变得让马长存没有招架和思考的余地。马长存的精神真正垮下去,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如果在这之前,马长存还对自己的一些想法抱有一点幻想的话,那么,跟郭副专员的川风镇之行和所谓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他的思想和三十多年来在农村这块小天地里精心培育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心理优势,便彻底地崩溃了。
二十二年前的一九六七年,马长存冒着生命危险从残酷的武斗中把郭清明用一辆马车偷偷地运到他的“中南海”,在咀嚼马列著作和俄共党史的寂寞中,郭清明从一只虫逐渐长成一条龙;而马长存却恰恰相反。这里面的辩证法足以让马长存在他的余生中反复思考。
太阳在远离台地的东岭上还不见影子,但天已透亮了。东方,在湟水注入黄河的那个地方,天空中已经出现了绚丽的霞光,宛如刚刚蹿起火苗的一团柴火。而此刻的台地村,由于受青石崖嘴的遮挡和牛角峰的掩盖,霞光的到来便迟了一些。村子东头,坐落在青石崖嘴下的沙岗坡,完全沉浸在一种神秘而阴沉的气氛中,幽幽的杨树的梢尖上笼罩着一团青烟一样的白雾,慢慢地扩散着。位于一零九国道南面的兰青铁路和灌溉全县三分之二农田的盛口渠平行着,渠两旁的白杨树长成了一条绿色的长廊。那些树冠已经枯死、主干上又发出新枝的一人合抱才能搂住的白杨,主干已经千疮百孔,顺着主干望上去,连枝条也是满目伤痕。有人说,它们是马步芳统治时期栽下的,有人说不是,是民国初年栽下的,总之,它们和台地村的历史一样古老,而且它们和台地村、和已经近二十年失去用武之地的王家河那盘水磨一样,都有一段可以追溯的历史。现在,当东方的霞光还没有透过青石崖嘴和牛角峰的时候,那些千疮百孔的白杨,满目伤痕地托举着稀疏的青枝绿叶,在微风中生硬地摇晃着,仿佛一群年逾古稀的老人感叹着自己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
路上,有几个上学的娃娃匆忙赶路,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行人的影子。由于麦子正浇二茬水,村路上漫了许多水,湿润的路面上留下了他们匆匆赶路的脚印。马长存走了几步,蹲下身来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原来,村路上留下了两条清晰的车轱辘印,一直顺着慢上坡儿延伸到村子中间的旱场上。他掰了掰车轱辘碾实的棱角清晰分明的轮花儿,额头突然皱了一下,这不是“手扶”的车轱辘印,也不是“农运”的车轱辘印。村里就一辆“农运”车,那种介于“丁”字和“十”字之间的轮花儿,他十分清楚。轮花清晰,还存留着一层湿漉漉的光泽,不是昨天,就是晚上,一定有一辆小车来过村里。他去郭清明家仅仅是一天的时间,难道村里发生了啥事?
虽然还不见太阳的脸庞,但阳光已经从牛角峰射来,透过村子西头密集的杨树林,村路、庄墙,还有一零九国道的沥青路面,融化在一片柔和的金黄色的光里。房前屋后的菜园里,缀满枝头的沙果、花朵泛着一层幽幽的光泽,微风中散发着淡淡的介于青草和果香之间的芬芳。
村路上还不见扛着家什去干活的庄稼人,马长存抬头往远处的旱场上一望,见三姑姑在场沿上走动着,便加快了步子。
“村里准是昨天发生了啥事情,你看那两道车轱辘印子。”他转过身指着两条清晰的车轱辘印告诉三姑姑。
“马书记,回来啦?”三姑姑眯成两条线的眼里,明显流露出惊喜。
“不回来还会到哪里去!”他转身往家里走去。
三姑姑跟在他的尻子后面说:“你说这世上的事咋说,王鼎全回来啦。”
“哪个王鼎全?”
“就是王军的大,尕七斤。”
“啥?”
“尕七斤回来啦!”
“真的?”
“是昨天回来的。听说发财了,是县上和乡里的领导陪着来的。”
“他,他这会儿在阿咋?”
“在海林娃家。你说的那车轱辘印是他的尕卧车。听说给村里要白给八十万,要建大理石厂和塑料大棚,就等着你定哩!”
他掉头便跑,眼前一下明亮了。此刻,太阳已经鲜活地挂在牛角峰顶,朗照了整个台地村,连沙岗坡也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