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土地要分户的时候,马长存去过刘亮的住处,就是县委大院里的那一溜老平房。过了二十多年后的现在,大为改观,发展得真快呐。五层高的大楼,阳台上满是花草,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盆比一盆鲜艳。地板拖洗得跟炕桌一样干净。他突然后悔自己上路时没有穿上小儿子买给他的那双牛皮鞋。唉,到底是老了,赶不上时代了。他顺着别人指点的路曲曲弯弯地进了屋门的时候,就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那时候,刘亮已退居二线,是人大常委会的主任。他是咋说的呢?“老马呀,不要说风就是雨嘛。”刘亮很权威地告诉他,“老实说,这场土地改革运动说不定又是一种过程。老马,不要被报纸冲昏了头脑。”
“人家内地已经实打实地搞开了,听说山西、河南一带很受农民欢迎,我们村的农民也有这样的要求。听说中央还发了文件,是吗?”他说。
“要求归要求,那只是一种愿望,人家要天也给?文件?文件是由人制定出来的,这你是清楚的。‘大跃进’、‘社教’、‘文革’、‘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是文件?哼,这你最清楚了。老马,还是先等一等、看一看再说吧,你我也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放稳点,再不能说风就是雨哩!老实说吧,让农民富起来,只是一种提法,关键还要靠实践。”
过去,刘亮总是以命令的口气对他说话,可从那次起,就对他改变了说话的态度。看来,处在二线和一线的说话口气就是不一样。然而事实证明刘亮的顾虑是多余的,尽管他还说了很多让马长存听不懂的话,但是,包产到户同黄河东流一样,谁也阻挡不了。那年夏天全县十个川水乡镇很快分了。轮到他们大队的时候,社员们都有顾虑,怕往后又要变卦,特别是那些铁货,谁都不要。没人要自己带头要,拖拉机、脱粒机、铁磨他都要。第二年,他将脱粒机一转手,就赚了五百块,年终,儿子又从格尔木挣回来三千块。他成了村里第一家富裕户,但他从不给别人张扬自己赚了钱。当别人问那脱粒机的时候,他硬是说借给人了。啥事儿都让自己赶在前头了。他从不向社员们说咋样咋样干,他只是领头干。这样干了,社员们就踏实了,都开始有意学着他的样子干。
今天,已经退休在家的刘书记、刘主任又是咋说的呢?“老马呀,也快上八十岁了吧?前天,我跟老伴还念叨你哩!”
“老刘,我是来给你拜年的。今年娃娃去格尔木搞副业,没有回家。这不,我从正月准备着要来,到了四月这才有了机会。顺便也看看那份报告。”他说。
“你呀,你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岁数了?是不是村里的所有人都不如你?有关旱台的农业开发问题就不要操心了。思想跟不上了,身体也不好。我已经退休十多年了,你也该让贤了。坐坐坐,先喝几盅。”刘亮拉扯着他的手说。
“老刘,不光是旱台的问题。你应该知道这几年农民对土地不那么珍惜了,有的农民甚至把地荒了去外面挣钱,那种做法对吗?”他愤愤地说。他有点激动,就像年轻时候一样。
“就你能得不得了。这是个社会性的问题,我们县的工作早做了,就是不见效嘛。老了,你我都老了,是应该考虑如何死的时候啦!老伙计呀,你是知道的,我也正想找你呢。快要进土了,要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我老家在陕西,家里没什么亲人,往后儿孙们上坟不方便。你那儿条件倒不错,我想在你那儿落脚。困难的话,也就不为难……”
“不是县上有公墓吗?”
“那地方太乱。”
“你认为条件好,就来吧,批一块地我还是行的。”刘书记呀刘书记,人家大干部退休了都往城里跑,县上的往省城跑,省城的往北京跑,你却要往乡下跑。是试探跟我马长存过去的那层情分的深浅呢,还是随便开玩笑呢?
临走的时候,刘亮的女人很客气地说:“现在又不是黄田时候,住下吧,跟老刘喝几盅。好几年不见面,连尻子都没坐热,咋就走哩?”
“算啦,明天还有要紧事哩,我得回去!”
“慢走呀,当心身子骨。”刘亮腆着肚子一直将他送出县委家属院。
想到这里,马长存微微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那种苦笑是他特有的表情。他想,自己治理那三百五十三亩旱台,干吗非要找刘亮呢?干吗呢?不就是让刘亮跟书记、县长疏通疏通,要点钱,或拨些贷款吗?其实,刘亮已退居二线,上来的都是年轻干部,说话也不一定灵验。更何况刘亮有些想法陈旧得让他都能感觉到跟不上发展,还能帮个啥忙哩。
太阳已经完全落到火烧坡背面去了,台地上顷刻间迷糊得像喝醉了酒似的。柏油马路那边的河湾里一片朦胧,岸上的庄稼、油菜、花草都沉浸在一片水汽和雾气之中了。湟水到了这儿,算是进入了一段缓水区,似乎变得异常温柔了,缓缓地转过一个大弯,背对着柏油马路一直往北流去,所以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河面倒显得悠缓而宽阔。
一切都在沉静。
一切都在思索。
马长存已经走了十八里路了。台地到县城是十八里路,这一段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打来回,不觉得乏。现在,只走了一个单趟,就有点腿脚生硬腰来腿不来了。果真老了呀,刘亮也没有说错。他想,刘亮只比自己小六岁,属猪的,额头上就有了深槽槽,眼神也变得暗淡无光了,说话的时候嘟嘟囔囔,没有干脆劲了,送自己出来的时候,大肚皮一腆一腆的,加上个头又小,十足像一个日本尕钢蛋哩。
自己呢,难道就好么?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伸了伸腿脚,不那么灵活了,劲儿也没有从前那么大了。他年轻的时候,劲儿是挺大的,能将打麦场上的碌碡扛起来转一圈哩。现在,要是给年轻人说这些,让他试给他们看,能成吗?不成,怕会挣出响屁来。闹不好,怕连自己这把身子骨都残了。要是换了另一个地方,说自己当年是劳动模范,上过省报的头版,说自己如何如何能耐,有谁能相信呢?算了算了,老了不提年轻时的勇!他是个不喜欢在人们前头标榜荣誉的人,要不,他就不是他了,他就不会为台地犯这么大的愁。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他想起前些年的一些事了。
听说高速公路要从台地村穿过,全村人掀起了一股打庄廓、盖房子的热潮,尽抢最好的水地打庄廓。他伤透了心,他愤怒了。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就是他六零年用一升青稞面救了命的那个毛头,从人堆里面挤出来,一脸的愤怒,指着他的鼻子问:
“喂,大大,人家别处的村里都热火朝天地打哩,我们村你咋不让打?”
“人家是人家,咱村里情况特殊。”他有点生气地说,“再这样打下去,怕你娃娃又要让我送一升青稞面救命哩!”他没有说那一升青稞面的故事,想必那中年人的老子早告诉过他了。可那中年人还是不知趣。
“算了吧,就你能的。你还要掌权掌到啥时候哩!”
日你先人的贼尕娃们,你们懂个啥,土地是那样糟蹋的吗?告诉你吧,要是六零年,你连屎都吃不上哩!他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他不会跟娃娃们计较的,在他眼里中年人还是娃娃。事过之后,他苦苦思索着这些年来的农村情况:家庭联产承包后农民有了土地的自主权,热情高了,吃上了饱饭。他当了三十多年大队干部,这一点最明白了。可有些问题也是实际存在的,比如,他们村吧,还在八十年代末,劳力都外出打工挣钱,走的那天满满地拉了三汽车,他们颠着晃着,挺悠闲的。而且,领头的人是团支部书记刘海林。这娃娃是庄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他看着这娃娃长大,可如今咋也变成这样了呢?他知道,他们是去淘金的,报纸上报道海西乌图美仁出了大金子哩!这帮人呀,大概就是被这块大金子吸引去的。他发现,那个要求批庄廓顶撞过自己的人也在里面,朝自己自豪地瞅了一眼,那意思是说:“我们去挣钱去呐,你管得着吗?”他暗暗地骂那混账毛头。他知道他们去挖金子的地方。那里的版图被涂抹成褐黄色,是荒凉的无人区,或许荒凉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吧。那里有美丽的传说——有一条金子流成的河。然而,那里必定太荒凉太遥远了,那里缺氧,是无人烟的地方。娃娃们呐,你们知道这些吗?他想,挣钱不是坏事,但要分清主次哩,要有组织哩!想必还有工头吧。工头没有好东西,结账的时候七扣八扣。你们呐,太看重眼前的利益了,被钱冲昏了头脑。乡政府天天喊要种草种树,不是也给钱吗?家门口挣钱,老婆娃娃热炕头,可就是不干。土地要长远利用,不能光上化肥,不上农家肥,那样土地要碱性化的,可就是不听。看着吧,谁要是小看土地,再过十几年、几十年,不要说长庄稼,连马尾草都不长哩!他心里暗暗地骂那些人,等着看吧,那刚刚开辟的黄金河,是一位似睡非睡的俊姑娘,用她那饱满的腰脊和屁股等着呐!都去做黄金梦吧。他骂过之后,盘算着该咋办才好。可让他扫兴的是,这帮败家子秋天收割庄稼时一个也没回来。
那年夏末,老天爷一个劲儿地下雨,秋天又一个劲儿地晒,太阳毒辣辣的,庄稼好像没娘的孩子一样,一夜间熟了。老汉、娃娃顾不了这么多的田地,咋办呢?虽说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了,但他当书记的不能眼看着黄田烂在地里不管吧?他去互助县红崖子沟雇了三十来个田客,抢收了庄稼。这还是他过去吃大锅饭的时候卖下的人情哩,要不给多少钱人家也不会来的。年终,那些败家子合了伙放着鞭炮来给他拜年,书记长书记短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土地承包给户里了,虽然农民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但终究还是惦记着他这个老支书。但他又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变化了,农民对土地不那么珍惜了。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呢?
于是,他又去找主管全区农业的副专员郭清明。
“哎呀,老马呀,我还正找你呐。你提的这些问题,各县政策研究室作过调查了。其实,这不是政策本身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干部对政策吃透不够、宣传不够,农民对土地的长期耕作还持怀疑态度嘛。我们已从县委党校派了部分干部去下队了。”
刘亮和郭清明都是能跟他掏心窝子话的老朋友,但态度咋会截然相反呢?
这就需要他自己想一想了。他的一生,他当支书三十余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台地村人的生存史;而且在这一群体的生存中,属于他个人的事情和秘密太多太多了。